第一章（1 / 2）

第一章

刘十三捻了捻踩在阿敬肩膀上的脚掌，不顾阿敬咿咿呀呀的痛呼声，往上一蹬。他抠了一指甲泥和杂草，这才勉强抓住身前的土墙稳住身形。

阿敬一只手抓住刘十三的脚踝，另只手艰难地撑着墙，瘦弱的肩膀在风中直打哆嗦。

阿敬怕院里的人听见，压低了声音悄悄说：“十三，我不行了，你快些……”

刘十三充耳不闻阿敬嘴里的“不行”“快些”，身体跟着阿敬一块东摇西晃。

教书的是个女先生，姓柳，看见刘十三浮在墙上那摇摇晃晃的脑袋，冲着他柔柔一笑。

刘十三霎时因被抓个正着而红了脸。

阿敬几乎被压弯了腰，他“啊呀”一声，终于再也撑不住了，拖着刘十三的小腿步步踉踉跄跄地往后仰，刘十三一屁股坐到阿敬身上，二人龇牙咧嘴地滚作一团，吃了一嘴的土。

阿敬额头上磕出来个大包，他揉着脑袋，哆哆嗦嗦地稳住身体，枯瘦的手臂在破布衣裳里直晃荡，脖颈里漏出半截发黑的红绳。

刘十三拍了拍身上的土，啐了口唾沫，用食指勾住阿敬的领口，捻住他后颈的线头往出拽。

“给你看就是了，别拽坏了，”阿敬赶忙捂住胸口，背过身甩开刘十三那不安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提出块白玉牌来，宝贝地敞在手上给刘十三看了眼，“喏。”

那玉牌只堪堪半截，由上层断裂，裂处参差不齐，在正中粗糙地打了个穿线孔，上刻了一个篆体的“同”字。

刘十三已看这玉牌看了不少次了，对这残破丑陋的玉牌没什么兴趣，但还想是想看阿敬这紧张兮兮的模样。

阿敬那疯癫癫的阿爷说这玉牌是他死去的爹娘唯一留下的东西，阿敬向来宝贝的很，刘十三也从没见他摘下来过。

刘十三逗弄的心满意足，反手揪紧阿敬的领子，一瘸一拐地拖着他往田里的稻谷垛走，阿敬早已摔得七荤八素，扒着刘十三的手直喘粗气。

刘十三把他提到稻谷垛上，自己也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躺了上去。

刘家世世代代都是庄稼人，到了刘十三这辈才勉强跟着柳先生识了几个大字，后来家里太穷，他想读书读不成，只能早早干活补贴家用。

周边的同龄人只有跟着阿爷行乞逃荒而来的阿敬，俩人自幼一块长大，情同手足。

村里唯一一所私塾孤零零地坐落在坟地和田地的交界，自打刘十三认识柳先生起，她就住在这个小院落里。

他想偷听其他小孩读书，就只能徘徊在私塾的土墙外，趁机听两句柳先生讲课。

刘十三枕着手臂，阳光暴晒后的稻壳散发着干燥的稻香，刺得他微微发痒。刘十三喜欢将身体埋进稻谷里，身下的稻谷温暖而柔软，让人昏昏欲睡。

阿敬叹道：“我是不懂读书哪里好，我一听就想睡觉，你还整日往这里爬，呲——我的腰都要被你踩断了……”

刘十三道：“你不懂，先生说读书才有出路。”

刘十三今年刚过十五，却不大清楚阿敬的年纪，连阿敬自己也不清楚。他幼时跟着阿爷饥一顿饱一顿，到了村里有人帮衬也仍不见壮。

阿敬正是只顾着玩的年纪，他哪懂得刘十三的雄心壮志。

阿敬乱糟糟的长发上扎满了草茎和碎叶，他叼了根稻草，冲着刘十三撇了撇嘴，单边浅浅的酒窝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

他故作深沉地摇了摇头，仿照着村头赵老爷拖烟袋的模样，双指夹住软趴趴的稻草茎，唾了口唾液，道：“刘十三啊刘十三，我阿爷都说糊涂最好，读书无用。”

阿敬的阿爷很少有清醒的时候——至少刘十三没见过，他只听阿敬讲过一些，阿爷清醒的时候不爱说话，只盯着阿敬哭，糊涂的时候反而整天地笑。

刘十三不理解他怎么这么糊涂，明白事理总应该高兴才对，阿敬阿爷真是奇怪的很。

刘十三嘁了一声：“你阿爷总是疯疯癫癫的，什么时候懂过女人……”

“我阿爷可说我身上有龙气，”阿敬比了比自己枯瘦的小身板，又面带得意之情道，“他说你是条臭泥鳅。”

阿爷夸他的宝贝孙儿向来不吝惜形容，但对刘十三就从来没什么好话，向来是又打又骂，骂他是臭泥鳅，搞得刘十三天天直躲着阿爷走。

“龙气都是形容上头皇帝的，你一个小乞儿也敢说龙气？”刘十三呛道，阿敬听了他的话，还是贱兮兮地嘲笑刘十三。

刘十三便侧身去挠他，阿敬相比刘十三实在是瘦弱太多，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刘十三钳住他的双手，他便动弹不得了。阿敬被挠得气喘兮兮，赶忙同刘十三求饶，刘十三便继续道：“你我可都是臭泥鳅！”

阿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单侧脸颊上笑出一个圆圆的小漩涡，直向刘十三求饶道：“是是是，我们都是臭泥鳅……可莫要挠我了！”

刘十三同他乱来一通，倦意逐渐涌了上来，这会正是秋乏的时候，他的意识飘着飘着就满脑子都是“之乎者也”了。

阿敬嘟嘟囔囔了一会，见刘十三没怎么听，便也不再抱怨，挪了挪屁股同刘十三并肩躺到一起去。

接着他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中不知时间流逝，刘十三混沌中忽地听见阿敬叫他的名字，再张开眼，天色昏暗，远处火光通明。

刘十三眼睛发酸，过了小会才对焦住视线，柳先生的小院被火光围住，偶有小孩子的哭闹尖叫声穿插着火焰蚕食建筑的哔啵声响起。

他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往火光处涌来，马蹄声同嘈杂人声交杂在一起，几个举着火把的人正往他们这儿走。

阿敬的泪水混合着豆大汗水滚落到刘十三手背上，刘十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因恐惧而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他不住地哽咽着，连刘十三名字也念不清楚。

阿敬见他醒了，猛地把脖子上的红绳扯断，连着那串在红绳上的残玉一同塞到刘十三手上。

阿敬一边把刘十三往稻谷垛里埋，一边语无伦次地道：“来不及了，出大事了！刘十三！柳先生、柳先生……那些当兵的都来了！他们杀了我阿爷——由我来护着你，你快躲起来！这是我爹娘唯一留给我的，你、你要帮我护好它……”

刘十三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阿敬严严实实捂到稻谷垛里去，他被谷穗糊了眼睛，一时眼睛酸胀不已，泪水淌了一脸。

刘十三只隐约能听见外面的声音，来人一路踩碎了地上的硬草梗，过了会子便止住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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