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骊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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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骊山

  细密的竹枝遮挡得整个山谷暗无天日,姜玉姬努力辨识着杂草丛中的那一条小径,身后,孟侍医提着医箱,赶车的七子背着满满一筐从宫中带出来的药材,东二十一步,探到滑石,转北,再二十一步,探到滑石,再往东行……直到走进那一片竹林的最深处,直到看到丝丝缕缕的炊烟升起。

  见到那一处隐在竹林深处的小小庭院时,已是倦鸟归巢时分。

  门扉轻掩,姜玉姬轻轻唤了声“秋姑姑”,便听到身后一路都不曾开口说话的孟侍医喃喃自语了一声,“茴香,”姜玉姬这才发现,那小小庭院的院墙下,果真植了三两排茴香草,在这个季节里,仍有几株开着团团的鹅黄色娇蕊。

  “孟大人是说带着药材里缺了小茴香吗?”七子在一侧不解,用手托了托肩上的药蒌,闷头闷脑地问了一句。

  孟侍医却不理会,只是定定看着那一片茴香草,终缓缓地别过了脸去。

  有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只小白猴先从屋子里蹿了出来,三两下爬到院墙上,歪着脑袋、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们,直到一个声音带着惊和喜地撞进姜玉姬的耳朵里,“孟先生?”

  待姜玉姬从小白猴身上收回视线时,已看到了提着一盏夜灯站在庭院中的秋姑姑,门扉推了开来,一向秋姑姑连该有的礼节都忘了,尊了声“夫人”,目光便一直落在孟侍医的身上,语无伦次地问着,“孟先生?真是孟先生来了,六公主,六公主不大好了,她,她今天一大早还说,又梦见回到了西颐……”

  秋姑姑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在姜玉姬的记忆里,西颐,似乎是蜀郡深处的一片山峦,书上所言,那里一年四季青山绵延,碧水幽长。

  而孟侍医的声音已然微微发着颤,“姑姑,她在哪儿,还烦请姑姑带路,我要看看她。”

  隔着一层朦胧的床幔,就着一盏如豆的小油灯,姜玉姬看到了病榻上躺着的一个削瘦身影,她想起仿佛就在不久前,六公主还笑呵呵地拉着她的手,温和又不失长辈严厉地看着她,可却一转眼间,却已然物是人非。再听到那床榻之间那有气无力地咳嗽声传来,不禁怜悯与焦急从心底层层泛起,待要提步上前去,已被秋姑姑一伸手握住了胳膊,长长的一声叹息,“夫人,您就让他们单独见见吧,他们,十多年没见上一面了。”

  姜玉姬生生止了脚步,将心中所有和猜测藏在了心底,再次抬眼看去时,孟侍医已是切完了脉,侧身在随身的医箱里急匆匆地翻寻着什么,暗淡烛灯摇曳下的半个侧影,莫名的多了一抹凄凄然的形容。

  姜玉姬随秋姑姑出了内室,外厅里,七子坐在角落里逗弄着小白猴,一言不语,见到姜玉姬出来,起身见了礼,便将身侧小案上的茶瓮、茶盏连同整个茶盘端到了姜玉姬面前的几案上。

  姜玉姬堪堪坐下来喝了口热茶,孟侍医便急急地掀帘而出,几乎是一路冲到七子放在角落里的药蒌里,匆匆拣了几包药草,便再次急匆匆地向后院冲去,一边的七子瞅了眼姜玉姬和秋姑姑,在秋姑姑起身的瞬间站了起来,“夫人,我给先生煎药去,”七子匆匆见了礼,便小跑着跟了上去。

  见秋姑姑如同卸去重担般地坐了下来,姜玉姬提壶给秋姑姑面前的杯盏里续了茶,轻言相劝着,“姑姑请放心,有孟侍医在,六公主定会康复的。”

  秋姑姑如同没有听见般,只是看着七子飞奔出去的背影怔怔地发了会愣,垂下了眼帘,长长地叹息了一回,“快二十年了,他们俩也真正是狠心,说此生不复相见,就真正如此不再相见,哪怕,哪怕只隔了这么半日路程的距离。当年六公主避世西颐山的几年里,他们天天一起上山采药,一起炮制药材,一起抄医方,那个时候,六公主是已经铁了心不想当皇室公主,而他也不是名传天下的名医,倘若不是先皇的一纸诏令,他们现在,现在……”

  秋姑姑停下来叹息了一回,继续说道,“六公主离开西颐的时候,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肯相见,只让人退回了公主亲手相赠的药囊一枚,捎话说此生不复相见。可后来,他却不顾祖上的遗训,千方百计地进了宫当了名侍医,借着祖上的声名,和自己无双的医术,不出三年便真正名扬了天下。”

  “六公主说,她当年只是恼怒下失了句言,却没想到那句话,他却是这般地介意。成不了人中龙凤又如何,六公主堂堂皇家血脉,说能舍弃便可舍弃,可他执意要如此出人头地,博得一声半名,如今名贯天下了,又能如何?且不说,皇室贵女,再怎么不受宠爱,再怎么一出世便流落在外,可那身份地位终究在,任凭如何,又岂是能随便下嫁的?”

  秋姑姑自顾自地说完,目光软软地瞟向内室,“只是苦了六公主,这一世孤孤单单,虽顶着皇家公主的名头,可却过得甚是孤苦。”

  姜玉姬听着秋姑姑前后甚至自相矛盾的话语,却也渐渐听出个大概来,只是皇家秘辛,又是长辈间的私密事,甚至关乎整个大秦皇室的颜面,不便议论,只能权当是秋姑姑借机发发闹骚,她亦只能听着,陪着喝上杯热茶。

  窗外风声四起,幽僻山谷,静夜里只闻不远处山泉瀑布倾泻直下的怒吼、飞禽走兽偶尔的嘶鸣,间或夹杂着病榻上之人如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

  那一夜,姜玉姬睡得不甚安稳,睡梦里依稀见到了子婴,子婴把脸深深地埋进苍白的衣袖里,衣袖上沾满着血渍,她看不到他的脸,他一直把自己的脸藏着,藏在那两扇宽大的衣袖后,他的身后,似乎是熊熊燃烧的烈焰,火舌在半空里翻滚着,舔舐着,那高高跃升的烈火,似乎就要借着无尽的狂风将子婴层层地卷了进去。

  姜玉姬猛然间惊坐起,顿觉得后背脊梁已是冷汗涔涔,那个梦境太过于真实,梦境里的子婴,就真真切切地穿着无力瘫坐在望夷宫时的那一件墨底绣紫色暗云纹长袍,以金冠束发。

  她记得她在望夷宫见到他时,偌大的殿宇,空荡荡的只有倦倦粉尘呛在鼻端的气息,她便在冷冰冰的地席上看到了他,瑟缩着,缩成一团,似乎,自己的脚步声、手中烛火的微光、都惊吓到了他。

  她记得她在他身前跪立下去的时候,借着烛火的微光,看到的,便是如同梦里的场景,只不过,笼在他身后的不是熊熊的火光,而是她手中灯烛的光芒,一样的火苗跳跃着、啃噬着。

  她开始怀疑自己此番匆匆离宫之举并不是最佳的选择。

  孟侍医在看着七子将药草装车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只是告诉姜玉姬子婴的病症只是忧思过度,心血耗尽所致,只需静养便可,并无性命之忧,可是在姜玉姬此刻的脑海里,却隐约觉得,子婴仿佛有什么事情在隐瞒着她,又或者,原本便想要支开她。

  可是支开她,他要做什么?

  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可也仅仅只是一丝若有若无的,一闪而过的思绪,她想抓,却抓不住,那些没有缘由地、突然闯进脑海中的想法就如同一缕无形的细风般,一闪而过。

  宫里宫外,她突然不敢再去深想。

  天蒙蒙亮的时候,雪开始飘落下来,一层一层地掩盖了整片山谷,姜玉姬披了雪袍出门的时候,便在院墙下见到了孟侍医,他正拢了件青色墨缘的斗篷,只身蹲在茫茫的雪地里,一株株地拔着已然大半掩埋进雪地里的茴香草。

  不过是一夜之间,穿过荒野的风雪,便将那些细碎而娇嫩的花朵肆虐到凋零。

  踩在雪地里“哎呀”响的细碎脚步声惊扰了孟侍医,他微微转过头来,却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的起身见礼,只是再木然地转过头去,依旧小心翼翼地拔着茴香草,声音暗哑地问道,“夫人知道茴香草的意思吗?茴香,回乡。秋姑姑说,她每年都会在这院子里种植茴香草,从她不得不回咸阳郡的第二年,每年都种,种满满的一院子,看着它们发芽、长大、开花,可是,我却都错过了,错过了近二十年。”

  姜玉姬静静地听着,孟侍医的声音带着夙夜辛劳的疲惫,那满含心酸和无奈的话语顺着风雪飘来,似乎经过了寒风冷雪的涤荡,更多了一抹的凄凉。

  “我教她认的第一种药草就是茴香草,可她怎么都记不住茴香草的药效,她说她只喜欢茴香草开的花,团团的一片,花的颜色,像极了我初见她时,她穿的曲裾衣裙,她穿的朱色交领缠枝藤蔓深衣也是鹅黄色的,站在废井的边沿上,伸着脑袋瞪大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后来,后来我才知道,她本想设陷阱抓一只白色的兔子,结果,却是我落了进去。”

  孟侍医缓缓地起了身,手里还握着几株沾着雪泥的茴香草,对着姜玉姬,就在那漫天的雪地里,深深地掬了一礼,“夫人,请恕孟昕忠义不能两全,我意欲辞官,只是无法面见主上呈上文书,还请夫人在主上面前替孟昕美言两句,孟昕感激不尽。她所剩时日不多了,孟昕此生已经白白错过了几欲二十年,这最后二十个时辰,我不想再错过了。”

  那一场漫天的大雪,六公主终没能熬过去,雪住风止天晴就时候,她终没再看一眼那灿烂的雪后阳光。

  姜玉姬眼睁睁看着六公主将最后一抹淡淡的的笑容留给了孟昕,便永远阖上了眼眸。

  她去的,似乎很安详,一直安详而温和地笑着,就如同那个时候她坐在高椅上,温和地看着她笑着,将她的手轻轻地放进子婴的手心里,只不过,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那个她一直刻在心底满怀感激之情的贵女,那个神情肃然,却让她默然起敬的六公主,就在这一年第一场雪落的时候离开了人世。

  姜玉姬默默地转过了头去,整间内室,只有炭盒里炭火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孟昕依旧保持着半跪在榻凳上,将六公主的双手紧紧握在掌心的姿态,眼底的眸光,就那么一直落在六公主的脸上,哀伤的、绝望的,不加任何的掩饰。

  唯有这些年一直陪伴着六公主的秋姑姑,在六公主的脖颈微微歪向一侧的时候,颓然地跌坐在了一侧的地席上,久经岁月风霜的脸上,瞬间便是老泪无声无息纵横。

  离开山谷的时候,只有七子和姜玉姬。

  和来时一样,日落黄昏,夕阳染红天际,倦鸟归巢。

  姜玉姬回头看向这座被厚重的白雪层层覆盖的小院时,孟昕依旧蹲在雪地里,拔着那些尚不曾拔完的茴香草,雪已停,一天一夜的冰霜寒冻,雪地里已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可他依旧用双手刨开冰雪,将那些茴香草一株株连根带茎地拔起。

  她记得就在昨日午后,孟昕还举着一株清理地非常干净的茴香草,对躺在病榻上神思不清的六公主讲着,“这是茴香草,俗称谷香、浑香,岭南也称香丝菜、怀香,北方做的茴香菜团,便是用的它的嫩叶,只是其味道你估计不喜。它开黄色的团状花,花形如伞,花蕊浓香,花谢后结果,其果实常作香料用,也可入药,茴香全身都是宝,根、叶、全草也均可入药,味辛性温,具有行气止痛,健胃散寒的功效,主治胃寒痛、小腹冷痛。女子每月来葵水,若是小腹冷痛,也是可以用一用的。你记住了吗?我可不讲第二遍,祖上的医册里记载有数千味药草,我天天教你识一样,全部教完,也得十数年呢。所以,你需谨记我说的每一个字,不能忘,好吗?……”

  那个时候她的手就落在微微扬起的门帐上,透过那一席床幔的间隙,她看到六公主好像微微点了点头,她轻轻地落下门帐,转身再轻轻地离去。却不曾想,那已是他们俩共度的最后时光。

  最后的时光里,他们依旧念叨着“茴香”。

  回乡。

  她想,她确实也该回去了。

  竹林深处几日,外面是何光景,她猜测不到,也不敢去猜测。

  七子从山脚下的一户人家后院中赶着马车前来相迎时,姜玉姬正清理完最后一抹走出竹林的足迹,俯身钻进马车的时候,似乎雪后清冷的空气里,隐隐约约飘来烟火的气息,炙热的,焦灼的。

  姜玉姬的脚生生停了下来,她陡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可就在她转身下得车马,踩着厚厚的雪地想着要再返回那密林深处时,一只如同雪团一样的小白猴猛然间从竹林里飞蹿了出来,落在姜玉姬脚前的树枝上“吱吱”地叫着,那叫声,亦是哀伤而绝望。

  小白猴的一只爪子上,依旧抓着半枝茴香草,只不过,那株草似是从烈焰中捡拾起的一般,早已不复夕阳下茂盛的模样,已然烧焦的枝叶,一触即碎。而小白猴的半只前爪,已然被烧光了白毛去,焦黄的一片。

  七子停了马,上前来对小白猴招了招手,小白猴便跃到了七子的身上,缩进七子的怀抱里,一动不动。

  车在雪地里时疾时缓地离去,那从密林深处腾起的浓浓黑烟,终层层地陷进夜色里,再也不现。

  那场雪,下得似乎早了几日。

  部属每隔半个时辰来报一次军情的时候,项羽依旧穿着厚重的铠甲战袍,保持着站在羊皮地图前的姿势已经足足大半日了,他知道刘邦已听从了军中谋士张良的建议,大队人马声东击西地绕过峣关,打了两场不值得一说的小仗,便直逼武关,将要安营扎寨在了灞河之上,他也知道刘邦亲派了文弱的使臣前去秦宫游说子婴劝投降,他甚至知道子婴最倚重的一个将军在拔营点兵出征守城时声音都在发抖。

  一连三日了,军中副将数次持了令旗,更了厚重的铠甲在军帐外请命,扬言不把背信弃义的小人刘邦的人头带回来誓不罢休,军中谋臣甚至于跪地相求,只差以头戕地,劝说他速速出兵攻进咸阳,阻挡刘邦的脚步,只求占得最后一丝先机。

  可他都沉着脸没有答应,半个字也不肯说,甚至于在副将再三请命时抽出刀架上的一柄重柄弯刀扬手便掷飞了出去,那重柄弯刀在半空里划过,便生生折断了营帐的一侧门柱。

  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大破秦军后,已然攻破了函谷关,却迟迟不肯再趁胜出兵,迟迟也不肯再前行一步,攻进那就在眼皮子底下的咸阳城去,然后为王也好,称帝也罢,可偏偏……

  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

  只是因为她出城了,只是因为她匆匆去了骊山的方向,只是因为她的马车车厢里,装了满满一车厢的药草。

  他不知道她要去哪里,那个愚蠢的将士见车上只有医士女眷,仅仅只是因为车马是从秦宫宫城里开赴了出来,方多嘴汇报了一句,他再命人私下去查其踪迹时,便只知道她出了东门,去处不明。

  那个时候他站在军帐外面,旷野的长风呼啸而至,卷飞起他沉重铜钉的甲衣,他紧握着拳,强忍着心里层层翻滚上来的思绪,将所有的不悦都强迫自己深埋在了心底。

  出东门,那个方向通往苍梧郡山下那一处荒废的庭院,那个方向也通往上溪村……

  他甚至开始期望,她最好是回了上溪村,尽管从虞姬的言语里他知道那个庞大家族的当家主母并不甚心悦她这个庶出的女儿,可毕竟,她目前还是整个大秦的主母,那个他不屑的男人子婴给予她的这个身份,至少,可以让她一段时间内养尊处优,而不必经受这世间只属于男人的战火的洗礼与荼毒。

  他甚至开始在脑海里盘算着,一旦战火蔓延,硝烟不断,他该如何避开上溪村方圆十里免遭腥风血雨,他希望她就呆在上溪村,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踏进这纷乱的战局里。

  可是他也知道,她不会就这样离开秦宫,离开据报是长得极其像她的那一位小公主。

  母子连心,谁说又不是呢?

  他的虞姬也再次有了身孕,他无数次看到虞姬轻轻地抚着肚子,一脸柔和地跟空气说着话,甚至于连步行走路都小心翼翼,也不再央求要坐上他的马背,他便隐约明白了几分女子天性中做为母亲和即将成为母亲的自豪和忧虑。

  他猜测她只是为了去探病,带了宫中的医士,带了一车的药草,就如同当年她派了孟神医来救治他一样,只不过,这一次她要去救谁,他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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