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秦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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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秦宫

  子婴此刻就站在望夷宫宫门的台阶上,乌云笼罩下的望夷宫,玄瓦朱柱再不现往日辉煌夺目的色泽,似乎有一滴雨滴就从那廊檐上的葵纹瓦片上滴落了下来,就从自己的眼前一闪而过,而后,落在了自己的靴子上,溅起一朵细小无声的水花后,消失无形。

  子婴在台阶上住了脚,转过身去,看着自己的数队的人马已然精神抖擞地在这一阵骤然而起的长风暴雨中如同飞鸟一般地掠过,瞬间便隐藏在了整座宫殿的各个角落里,瓢泼而下的大雨,便洗刷去了所有的痕迹。

  天色一道闪电耀白整座宫殿的时候,子婴双手推开了面前的大门,笔直的屋脊、玄色的地砖、精雕的窗格、偌大的金色博山炉……殿内的一切,熟悉,却又似乎带着沉闷的色泽,沉闷得令他感到窒息,就如同戴在面上的面具,密密实实的,遮掩得他透不过气来。

  一个灰衣的身影就缩在高座上的软榻上,佝偻着身躯,散乱着头发,头顶的宝冠在他缓缓地抬起头来时从发顶跌落了下来,歪歪地掉落在软榻上,又咕噜咕噜地从软榻边上滚落了下来,蹦落在墨玉般的地砖上,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再止步不前。高座上的人影就透过那袅袅而上的青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推开门,在门外裹挟着进来的一片风雨声中稳步走进来的人。

  高座上的人是胡亥,一脸萎靡的神情,似乎是刚刚睡醒般,又似乎是数日不曾合眼过,空洞无神的双目泛着血丝,就如同两眼干涸的枯井般,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从正门持着宝剑而来的人。

  “子婴,孤知道是你,”胡亥轻笑一声,那声音干哑,却在空寂的大殿里静静地回荡着,“孤闻得到你的气味,自大的、孤傲的、异想天开的。你不就是想要孤身下的金椅么?孤告诉你,即便是孤不要这大秦的江山,即便是孤亡了国,也不会把这皇位留给你。”

  子婴站在博山炉的旁边,冷着眼看着胡亥一言不语,透过面具眼部的空洞,他看着高座上的他,看着他满是皱褶的衣袍,看着他泛着青碴的下颌、散乱着的发髻,曾经那般坐在高座上满眼嘲讽、蔑视与厌弃地看着他的那个胡亥,此刻就如同落魄的阶下囚般,唯独不变的,依旧是他的眼神,带着嘲讽、轻蔑、和厌弃。

  这个一度手上沾满了亲人鲜血的君主,此刻已然遭到了天下人的背弃。

  子婴冷笑了一声,只笑而不语。

  “你知道我为什么迟迟不杀你么?”胡亥微微侧转了身,满是厌弃的声音里兀地冷笑着,“其实我恨你恨得牙齿都发痒,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恨不剁成肉泥喂狗喂狼,可孤就偏偏不杀你……孤就是要看着你战战兢兢地活着,活得小心翼翼,活得自己每天都在欺骗自己,孤就是要看着你一辈子都活在孤的手掌心里,像个乞丐一样在孤眼皮子底下讨着生活,活得苟延残喘!”

  胡亥从高座上缓缓地站起,一步步地蹒跚着下了台阶,再一步步地走到子婴的面前,身形晃了晃,终站定,就那么定定地注视着他,可那目光,依旧如同高高在上般蕴着满满的厌弃,“知道为什么吗?哈哈,为什么?在我懂事之后,母后每一天都在孤耳畔念叨,这大秦的皇椅谁都坐得,就是公子扶苏坐不得,就是你坐不得!知道为什么吗?母后未入宫前,曾经是扶苏的一名家婢,她给他暖床,她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嫁给扶苏,哪怕只是一名小妾,可他扶苏做了什么?他把母后当礼物一样送到了自己父亲的榻上!”

  “子婴,这是孤最不容忍的事情,你肯定不知道,孤竟然不是父皇的孩子,孤与你,血脉里流淌着一半相同的血液!”

  那是胡亥留给子婴的最后一句话,话音刚落的时候,胡亥已然一把抽出了子婴手中的长剑,不过是眨眼间,那柄锋利的、带着血腥气息的长剑已然在胡亥的手中划过,尖利的剑锋闪着一抹寒光,划过他自己的咽喉,有血瞬间喷薄而出,像极了殿外廊檐下长流的雨柱。

  瞬间的电闪雷鸣,照耀得整座黑沉沉的大殿恍如白昼,子婴一把取下面上敷着的面具,他看着胡亥依旧笑着,笑得无比的轻松,他看着胡亥的身躯在自己面前缓缓倒了下去,看着他脖颈上的血如父亲当处一样的血溅三尺。

  血就溅落在他的甲衣上,星星点点。

  他终闭上了眼睛去,不再去看这一幕,这一幕,是那样的熟悉,刻骨铭心到每一处血液、每一寸骨髓里。

  殿外,似乎瞬间涌进了大批的护卫,黑漆漆的铠甲,满沾雨水和血水,他们在片刻的安静后便齐声欢呼了起来,可是他们欢呼着什么,子婴却连一句都没有听见。

  他的面前是死不瞑目的胡亥,圆瞪着的双眼,可他的唇角,依旧泛着笑意,笑得让他心底没来由地恐慌。

  他想是他一步步逼死了他,他一点点地逼迫着他身边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他一步步地将他逼上了绝路,如同当初,他逼迫着自己的父亲在窗下横剑一刎,逼迫着所有的亲人、手足死于非命之中……他想他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可他的手上,也沾上了亲人的鲜血。

  他和丧尽天良,残暴,嗜杀成性的胡亥,还有什么分别?

  那一刻他在心底长笑着,可眼角,却是一片水泽。

  子婴一转身便冲出了殿外,殿外大雨滂沱,冰凉的雨水,便和着他眼底的泪水,咸咸地流进嘴里,他咬着牙去了地牢,阴森森的地牢里,他只找到了蒙云的遗骨。

  蒙云已经死了,大秦的三十二种刑法,没有一个人能扛受得住,他甚至已然死去了多日,一堆发臭的烂篙草,掩埋着他的森森白骨。

  子婴在那一刻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痛和恨意,站在那阴森森的地牢里,狠狠的一拳落在坚硬无比的石壁上,殷红的血,便顺着指缝缓缓渗透下来。

  他骑着马回了府,一路上肆意狂奔着,马蹄溅起的雨水,从天而落的雨水,便全然浇在他的身上,浇得他透心凉,他在苍南巷口停了下来,从马上跌下来,坐在泥水里猛然间嚎啕大哭着。

  他想他终于完成了父亲的遗愿,他替所有的亲人报了仇雪了恨,他想他终于可以卸掉肩负的那一层厚重的枷锁,告慰所有的在天之灵,可是,他却觉得心如刀绞般的疼,痛不可抑。

  他带着一身的雨水站在了府邸的门前,他陡然闻到了自己身上血腥的淡然气息,茫茫苍穹如同天河溃了堤,可那瓢泼的大雨,洗刷去了所有的痕迹,却冲刷不去他手上血腥的气息。

  他就木然地站在台阶上,看着屋檐下那两盏风雨中飘摇的夜灯,手落在那冰冷的铜制门扣上,却迟吃不敢推了开去。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姜玉姬,他记得他承诺过她,“孩子出世前,他要亲手结束掉这一切。”

  他想他做到了,他也曾想过达到这个目的他必须付出怎样的代价,可是当这一切都如预期的一样一点一点地呈现在自己眼前时,他却在瞬间感到失落。

  夜雨,似乎小了些,一记闪电陡然间照白整个街巷的时候,子婴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啼哭声,那啼哭声在夜里似乎格外的响亮,似乎带着全部的力量,化破重重雨幕席卷而来。

  他推开了门扇去,他听到了府邸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喧嚣声,他看到府上所有的家丁家婢们都提着灯盏疾步奔走着,他看到他们都在笑着,都在反反复复地说着,“生了,生了,”可来来往往的人们,却似乎没有看到门廊下浑身湿漉漉的他。

  他疾步走了下去,一名婢子走得匆忙了些,险些与他撞了个满怀,婢子抬了抬手中的灯盏,微微一怔,便全然忘记了府上的规矩,拉着他的衣袖,一脸的欢喜,“殿下,夫人生了,是个和夫人一样好看的女孩!”

  他拔腿便往后院跑去,却在屋门口被卫管家拦了下来,苍老且疲惫的面容上绽放着掩饰不住的欢喜之意,“老奴向殿下贺喜,可是现在,殿下不方便进去。”

  他方看到自己一身的泥水,一身的狼狈,一身,带着血腥的不详气息。

  他在半个时辰后见到了姜玉姬,她似乎疲惫极了,躺在榻上沉沉地睡着,他在榻凳上坐了下来,替姜玉姬捻捻了被角,目光便被旁边那个裹在襁褓中的小婴孩给吸引了,小小的脸,细长的眼线,小小的鼻子和嘴,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去摸一摸那张露在外面的粉雕玉砌的小脸,可他又害怕,怕他那双被刀剑磨得粗糙的手弄伤了她,或者是怕他手上残留着的血腥气玷污了这个纯净的小生命。

  他讪讪地收回手去,他想倘若姜玉姬醒来,一定会微笑着看着他,告诉他这个府上已经人尽皆知的好消息,可是,他也想告诉她,他承诺她的,他也做到了。

  那一入冬便红梅开遍的王城,他要送给她。

  他就要站在权利的最高峰,和她一起俯瞰这天下。

  他就要迎着初生的红日,成为一只真正翔于九天的鹰。

  他记得她画的那一幅画,远山苍茫,红日高升,高飞的鹰,有着强有力的翅膀。

  而从今以后,他要和她携手,凤凰于飞。

  他再一次伸出手去,将姜玉姬微微露在薄被外的手轻轻握在手里,却发现她的手心里紧紧地攥着一枚发簪,那发簪似乎被她握得特别紧,指甲盖似乎都嵌进了掌心里,留下一排月牙般的印痕。

  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她的手,将那已然成两截的发簪抽了出来,单瓣梅的素玉簪,依旧残留着她掌心里的浅浅温度,似乎,隐隐的熟悉。

  那一战,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出了项羽的全力以赴,与破釜沉舟。一个人,一匹马,手持一柄沉重的盘龙戟,在密密麻麻的敌阵里,生生以一己之力,杀出了一条血路,冲破了看上去牢不可破的秦军方阵。

  似乎所有的将士,都杀红了眼。

  日复一日,战争,似乎无法停息。

  血色,似乎连晚霞也染红。

  消息传来的时候,项羽刚刚从沙场上下来,一身的铠甲沾满着血迹,他留在咸阳的探子飞马来报,胡亥殡天了,殁于望夷宫,死因不详。

  原本于他是天大的好消息,可那一刻,他扶着马鞍方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躯,只觉得心中一窒,喉间一甜,一口鲜血便陡然间喷薄而出,落在踏雪湛黑色的马鞍上,触目惊心。

  将士们急匆匆地将他扶住,送回了驻地的营帐里,军医亦急匆匆地奔赴了来,紧拧着眉心给他把着脉,细心地一一查验着可能导致吐血的所有大小伤口,所有人都在营帐内低声地议论着,要不要休战两日?要不要封锁上将军重伤的消息?要不要将计就计,趁夜偷袭,出其不意?

  可却只有项羽知道,那探子带来的消息,短短一句话,击碎了他心底所有的希望。

  他曾经有很多次的机会可以潜进秦宫杀掉暴戾的胡亥,他甚至可以在刺杀成功后一把火将整个辉煌的秦宫烧得干干净净,可很多次,他放弃了,他甚至一度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可就是刚刚那一刹那,他读懂了自己的心。

  他微闭着双眼,将所有的不甘心都藏在了心底,他听着他的将士们窃窃私语着,他只当一句话都不曾听见过般,可那些话,却依旧像一块一块的巨石,句句都直击他心底最脆弱的所在。

  “上将军这样,明日可还能出兵吗?”

  “应该昭告全军,那小皇帝气数尽了,整个大秦,穷途末路了!将士们听着,也鼓舞一下士气!”

  “此话差矣,别忘了,赢氏王族里还有一个公孙子婴,他蛰伏了这么多年,这下机会来了,他总会做点什么。”

  “说不定啊,这小皇帝死的不明不白,就是他做的,你们说呢?”

  “也不是没有可能,那小皇帝仗着自己的辈分,可没少刁难子婴。”

  “当初就应该把子婴除掉,眼下胡亥是死了,可大秦还没死,河对面数万之众,仍旧情绪高昂。”

  “是啊,那小皇帝这般地惨无人道遭了天谴,没留下什么子嗣,可若是朝廷里那帮老不死的不死心,定会将子婴推上王位的。”

  “除了他,的确好像没什么其他人了,当初胡亥一意孤行,大开杀戒,连亲生手足都不肯放过,肯定没想到他有朝一日竟然是在帮子婴扫清了障碍。”

  “所以啊,眼下,除了子婴,以防死灰复燃!”

  “要不要我等连夜烧了子婴的府邸?一了百了?”

  “你真当子婴只是个游手好闲的王孙?他那府邸,若能一把火烧了,我等早动手了,哪里还等得到现在?”

  “当初是谋划着先擒了他的夫人,再请君入瓮,可惜……”

  “没什么好可惜的,当初贸然行事,胜算的机率不算太大,即便是成功了,赢了也不光彩,眼下,倒是可以再谋划一番,也算是师出有名啊。”

  “不可!”病榻上的项羽陡然间轻轻地嘶吼出一句话来。

  整个营帐,瞬间静了下来,一众的将士,皆面面相觑。

  “上,上将军,无恙了?”一名胆大的将士试探着问道。

  “听说,秦军今日又运来了百车粮草,”项羽依旧闭着双眼,他甚至都不敢转过身来,他就那么微微地侧躺着,借着军医依旧矗立在眼前的身影遮挡着自己的情绪。

  “是,整整百石,据报,按例入了营地东北角的粮草库。”一名将士如实禀报。

  “子时,偷袭,烧了它。”项羽拧着眉心。

  “上将军,属下请命!”另一名将领上前一步揖手请命。

  “不,本将亲自去。”

  虞姬在暂居的小院里见到项羽麾下的一名将领时,天边最后一抹残阳正跌落进茫茫的云海里。

  联军后方的军帐里,虞姬见到了好久不见的项羽,躺在床榻上,双眼紧合,面色死灰,一支断箭刺穿冰凉的厚重铠甲,直直的插进胸口,整个箭尖没入骨肉里,而胸口四周微微袒露的肌肤,已然泛着紫黑的色泽。

  一排的将士们垂头丧气地站在一侧,喃喃嗫嚅着,“回项夫人,是我等轻了敌,中了秦军的奸计,偷袭失败了……是我等没能护了上将军周全……”

  虞姬一字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榻上的项羽。

  “夫人,上将军中的这一支箭,恕老朽无能,不敢轻易拔出,老朽,老朽只能暂时封去几处大穴,那箭,直抵心脉紧要处,轻举妄动不得,”老军医立于一侧,手上身上全然沾染着点点斑驳的血迹。

  “那箭上,是不是也有毒?”虞姬在看到项羽的第一眼,只觉得全身上下仿佛在瞬间置入了极寒的冰窖里,层层的寒意以铺天盖地之势汹涌着袭卷而来,瞬间游走在全身的血液里,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哭泣,只是盯着床榻上那张熟悉的脸,极力克制着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惧意,轻轻地吐出一句话来。

  年迈的军医犹豫了片刻,无助的点了点头。

  “还是秦军的毒箭?”虞姬再次问到,头也不曾抬起。

  “是,和夫人上一次中的毒箭,如出一辙。”军医叹息了一回,“只可惜,董将军,董越不在世了,上一回夫人中的毒是孟神医解的,秦军的毒箭变幻无常,所用的毒物大多不变,可每一回配以不同的剂量,毒性却又有细微的不同。夫人,恕老朽无能,这时间太过于紧迫,而那孟神医,亦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请得到的。”

  薄淡的月影在帐前落下斑驳的白月光,虞姬绞了帕子,一遍一遍地擦拭着那一张似乎渐渐失去了温度的脸,她的手指停在他的唇上,那里,似乎留有一丝的余温。

  她想起很久以前刚刚找到他的时候,刚刚成为他的女人的时候,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会在睡梦里醒来,借着窗缝里挤进来的一抹月色,偷偷打量着枕边人,偷偷地亲吻着他。可此刻,他那苍白的、紧抿着、抿得无一丝血色的唇,似乎渐渐冷得几乎没有一丝的温度。

  那是她一见倾心的男人啊,那般的光风霁月,那样的惊世风姿,清溪上就那么不经易的一眼,如同相识了万年。

  她在心底告诉自己她不能失去他,永远不能。

  他是她的另一条命脉,一旦失去了,她也无法独活。

  虞姬在漆黑的夜里提着裙角奔跑着,她敲开了军医的帐门,她祈求军医尽所有的医术救活他;她跪在了议事厅的大帐里,她祈求所有的将士不要放弃了他,然后,抱着那一只木匣,跳上了成睿的马车。

  五天的行程,她不分昼夜的只用了三天,一路上她紧紧地抱着那一只曾经刺痛她心扉的木匣,可这个时候,这只木匣,却带着她所有的期盼。

  成睿说,上一回,是董将军连夜去求了子婴殿下,带回了孟神医。

  可是当她踏进咸阳城的大门时,她方知道,就在这三天里,公孙子婴已经登临了王位,而她,成了他的王后,大秦的王后。

  她就救站在巍峨的秦宫前,挤在围观的人群里,看着新皇登位大典落幕而去,所有的期盼,便如同天际的落日般,一寸寸化为灰烬。

  那落日残阳似血,血色的天际,如同她脑海里那一片挥之不去的颜色。

  看不到尽头的台阶蜿蜒而去,那点点的身影,她看不到曾经的姜玉姬。

  ……

  不过是四五日的光阴,姜玉姬如同做梦一般。

  那一日她是在黎明时分醒过来的,枕边的小小襁褓里,那个小小的婴孩正眨着眼睛,吧嗒着小嘴,母子的心意相通唤醒了她,可越过襁褓的上缘,她却看到了趴在床榻边已然熟睡的子婴,他似乎累极了,就那么用一种极其怪异且不舒服的姿态半趴着沉睡了去,双眼微合,眼睑处两弯明显的发黑的淤青。

  她没想到他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的消息,那个消息其实来得并不突然,似乎就在她的预期当中,可是当子婴浅淡地笑着,告诉她,胡亥就死在他的长剑之下时,她依旧有着微微的惊愕。

  不过是四五日的光阴,她依旧只能歪歪地躺在榻上,便听说子婴一夜之间占领了整个秦宫,一夜之间铲除了奸佞小人赵高,一夜之间将那一方传国玉玺,轻巧地置于玉堂殿的金殿书案之上,那一刻,金殿上所有的臣工三呼万岁。

  似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一切,又似乎快得让她来不及一一去应暇。

  就如同此刻她站在偌大的凤羽宫,却见到了苦着一张小脸、一身风尘、一脸疲倦的成睿。

  她错愕地看着他跪在宫殿冰凉的地砖上,膝行着上来,伏地便不起,如同受了惊吓般,语无伦次地说着,“夫人,不,王后,小的,项夫人,不,姜姑娘来了,那边的姜……”

  她便越过成睿的身影看到了殿门口的光影里,同样一身风尘仆仆的虞姬,怔了怔神,在软椅上直起身子,低唤了声,“姐姐?”

  可虞姬仿若没有听到般,进殿便按律行了大礼,跪伏于地上,一脸的疏离与恭谨,“民妇姜氏拜见王后。”

  姜玉姬撑着从榻上下来,来到虞姬面前,弯腰向虞姬伸出双手,一面向灵珠吩咐到,“灵珠,快快搬了椅凳来。”

  可虞姬却依旧跪伏于地,不肯起身,只是微微抬眼看了姜玉姬一眼,便躲闪开了视线。

  曾经一脉相承的亲姊妹,如今却不得不这般残忍的相见。

  姜玉姬再次低声轻唤,“姐姐,你这是何苦?有什么话,我们起来再说?”

  虞姬微微抬起头来,将木匣从背囊中取出,在姜玉姬面前轻轻地打开,“如果我猜得不错,王后,应该认得出这些是何物。”

  “姐姐,”姜玉姬打断了虞姬的话,可虞姬已然再次低下了眼帘,疲倦的面容上,看不到一丝多余的情绪。

  那只匣子里,竹筒、木雕、那一枚她来不及带走的羽殇白玉璧、一只施粥时用过的粗陶钵、一截满沾泥泞的衣袖……那衣袖已然辨认不出原来的颜色,可那衣袖上的纹饰,她却一眼便识别了出来,踏进上林苑的那一日,她便穿着这样一件衣袍,衣袖上的纹饰,彰显着她的皇室身份。

  “咸阳城西,桐里街的尽头,有一家医馆,行医的是一名上了年纪的老者,带着自己的外孙女。上个月的初七日,我离开医馆的那一天,他救了一名怀有身孕的女子。那女子似乎伤得很重,他抱着她,不顾一切地生生闯了进去。”虞姬顿了顿,“世人都说,救命之恩,当舍身相报。王后如今母仪天下,手握天下人生死,除了舍身,还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姜玉姬这才知道,曾经在渡口好心帮她的,是项羽;曾经从护城河里救她一命的,将她送至医馆的,也是项羽。

  似乎所有的种种记忆都在瞬间涌上脑海,姜玉姬微微别过脸去,那只木匣,哪里面的种种,不能直视,亦不忍直视。

  只是,这所有的过往,所有他的一厢情愿,落在虞姬的眼里心里,会是怎样的一种刺痛与伤害。

  “我不管王后如何去猜测,如何……我来,是来求王后救救他,他中了秦军的毒箭,那箭正中他的心脉,若不能及时去毒,”虞姬的声音已然哽咽,可她顿了顿,将那抹哽咽极力地克制了下去,声音冷而带着让姜玉姬熟知的那抹倔强,“倘若可以,我愿意一命换一命,可是,他耽搁不起。”

  姜玉姬在心下叹息着,终伸手招来灵珠,吩咐去请了孟侍医。

  虞姬一直跪伏在一侧,面色如常地看着姜玉姬,再次缓缓开了口,“之前种种,承蒙王后不计前嫌,民妇心怀无限感激。可在这之后,王后,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之后,互不相欠,桥归桥,路归路。”

  项羽醒来时,胸口仿佛被狠狠剜去一大块,那抹钻心的疼,就久久徘徊在胸口,他闻到了空气里层层弥漫着的苦涩的药味,而那厚重的药香里,也隐隐泛着一抹熟悉的血腥气息。

  他记起来了,他记得不过是一个转身的瞬间,便有上百的秦军执着长枪和明晃晃的铜剑从四面八方,仿若是平地里钻出来一般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也不过是那么诧异的一瞬间,刀剑的碰撞声便夹杂在粮仓走水后“呼呼”的火苗乱窜中闯进耳朵里。

  他们中了秦军的埋伏。

  兵不厌诈。

  他又怎么会不懂。

  可是那个时候,他却陡然间发现自己的心静了下来,仿若那些叫喊声、短兵相交冰冷的碰撞、身侧火苗的炙热气息……都统统距离了他十万八千里,他仿佛就隔着那随夜风而飘散的烟雾的薄薄氤氲,远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前的一切,似乎是那样的不真实。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他的亲卫在最初的慌乱中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刀,那长刀裹挟着风,带着血腥,就那么肆意地在他的面前狂舞着,一刀一刀地替他挡下了那朝他涌来的长枪短剑,他似乎看到他的亲卫扭曲着脸对他叫嚷着什么,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只看到亲卫的脸映着火光,那片火光的颜色,像极了他曾经的一场梦。

  曾经的那场梦里,有她,有映红天边的如同晚霞般的火光,有她恋恋不舍的目光,有她消散在火光中天水碧裙衫的一角……

  他想,如果她真的消失在了那一片火光中,那么,他跟着去好了。

  漫天的火光下,他记得闭上眼睛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一枝远远射向自己的长羽箭,箭簇的白色尾羽,就在火光的映衬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冷芒向自己逼近,直至眼前。

  似乎久久压抑在胸口的一抹甜腥之气,就在长羽箭刺进铠甲的那一刻喷薄而出。

  他猝不及防的倒了下去,面前,依旧是那一片火光。

  可是当再次睁开眼,面前,却是熟悉的一角床幔。

  项羽缓缓地转过眼来,他看到了床侧孟侍医熟悉的面孔,他想,他又活了过来,可为什么,还活了过来?

  ……

  他在心底长叹一声,闭上眼问道,“是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

  就那样死去多好,一了百了。

  “将军,老夫是奉了王后之命,王后说,将军于她有救命之恩,眼下虽然两军对垒,两军立场不同,可将军的救命之恩,她此生必还。”孟侍医如实回道。

  项羽艰难地扭过头去,“王后”那个字眼,落在耳朵里,却如刀般刺得他心底生疼。

  “王后?”项羽冷笑了一声,那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绝望,泛着如同房间里空气中弥漫着的药草一般的苦涩,末了,项羽微微转过头来,轻声问道,“她,可好?”

  孟侍医稍稍转头看了窗下正吹凉汤药的虞姬一眼,虞姬依旧轻轻吹着陶碗里的汤药,头也没抬,似乎他们的话语,她并不曾留意。

  “王后给大秦生了个公主,主上已拟定了封号,兴许过不了几日,就是公主的大典,”孟侍医整理着药箱,声音低了两分。

  项羽不说话,只是抬手抚向胸口去,那里,痛不可抑,可又,似乎早已痛到麻木。

  “箭头已经取出,因为毒性,筋脉有损,故而老夫已将坏死的肌理剜除了去,七七四十九日内,将军需静养,老夫虽是朝堂中人,可在医说医,不会因为王上而误了将军的伤情,也不会借机行宵小之事,这有违老夫祖上的圣德。”孟侍医起身,目光转向一侧的虞姬,“药若好了,还请将军务必尽快服下,需注意的事项,老夫已细细叮嘱了项夫人。”

  虞姬端着药盏轻轻移步过来,半跪在床榻上,向孟侍医微微颔首,“有劳孟神医,舟车劳顿,还请稍做停留,歇息片刻。”

  项羽瞬间便明白了孟侍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上一回,是董越求的子婴,而这一次,虞姬又是求的谁?

  求的她吗?

  为什么是她?偏偏是她。

  虞姬轻轻吹凉了木勺中的汤药,伸到了项羽的唇边,项羽微微转过脸来看向虞姬,声音暗哑,“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他?

  虞姬的目光一直落在那柄盛了汤药的木勺上,甚至于,她一直垂着眼帘,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她心疼他,在她的有生之年里,他是她倾尽了所有爱恋的人,她陪在他的病榻前,两日两夜不眠不休,可她也知道,他的心里,兴许根本就没有一点点她可以立足的位置。

  兴许从一开始,她就错了,错得彻头彻尾。

  倘若她可以早一点明白,她想,兴许她还是会选择留下来,留在他的身边。

  就如同现在这般。

  他是她的一生。

  她伸到项羽唇边的手在微微地发着抖,甚至于端着药盏的手指有着被烫伤的一道道泛红的痕迹,项羽的目光从面前的手慢慢爬到她的脸上,他看到了她苍白无一丝血色的面容,看到了她低垂的又眸,两排睫羽下,两弯淤青的淡痕。

  项羽再次在心底长叹了一回,伸出手去接过那药盏来,可就在他的指端堪堪碰到那依旧泛着温度的药盏时,那一直伸到自己唇边的木勺却在陡然间跌落了下去,那一汪已凉却的药汤,就正泼洒在项羽胸前的伤口上。

  虞姬整个身子便顺着榻凳软软地滑了下去,手中的药盏也在瞬间落地,陶瓷的碗盏,应声而碎。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坐在马车上准备离去的孟侍医又被请了回来。

  孟侍医看了面色沉重的项羽一眼,伸手搭上虞姬的手腕,轻轻闭上眼去。

  “她,怎么样了?为何会突然间昏迷了过去?”项羽半倚在病榻上轻问道。

  孟侍医不言语,只是蹙了蹙眉,那脉象微微虚弱,可他笃定,他不会把错,他睁开眼来,正逢上项羽半含探究、半含愧疚的目光。

  “老夫向将军贺喜,项夫人这是有身孕了,只不过,许是近来忧思过多,劳累过度,而胎像略微有些不稳,待老夫斟酌一番,会给项夫人开一个安胎去郁的方子。不过将军多留意着,需事事当心些。”

  姜玉姬知道这个消息时,已是四五日后孟侍医回归之期,孟侍医将两份医方交由宫婢的手转呈给姜玉姬,轻轻地叹了口气,“那项夫人真正是个要强的女子,返程已是快马加鞭舟车劳顿,又一连两天没日没夜地在病榻前守着,累得眼底都煞红,却不肯歇息一时半刻。老夫瞧得出来,她一门心思可都全部放在了将军的身上,倘若老夫这回没能将将军救了回来,兴许,她共赴黄泉的心都有了。只是如今兵荒马乱的,联军又彼此掣肘,互相牵制,那项将军势必要分神去将就军中事宜……项夫人此前中过毒,这前后隔的时日并不算久,若是有个什么不测,只怕她的身子,也承受不起。”

  姜玉姬在孟昕离去后便久久地看着窗外,窗外已是入秋的天气,几株梧桐已经风中飘落着宽大的叶子,叶子掠过眼前,便消失在庭院的尽头,她便再一次想起那一日虞姬的话来,“从此之后,互不相欠,桥归桥,路归路。”

  可是一脉相承的亲姐妹,血脉中上天注定的情份,又如何能够割舍得去?遗忘了去?

  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良久,灵珠进来,瞧见姜玉姬依旧歪歪在坐在榻上,手边的茶水早已凉透,方好奇地问了一句,“王后,方才主上来过,说是小公主的封号好像已经拟定了,王后,是不喜欢吗?”

  姜玉姬这才恍然回过神来,顿觉得双脚已隐隐地发麻,子婴什么时候来过,她竟然浑然不知。

  子婴此刻就坐在玉堂殿偏殿的书房里,窗外夜已深,露霜重。

  子婴放下手中的卷册,按了按眉角,又稍稍合了下眼,方再次睁开眼来,将一只小木匣从桌案下取了出来,木匣里,两枚素玉簪在一抹微光下绽放着幽幽的玉泽。

  子婴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枚完好无损的玉簪是蒙云在府邸的后院竹林下捡到的,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相还,可他却没想到,他在有生之年,竟然还能见到另外一枚相同的素玉簪,只不过,却是断裂的。

  他在日落西山的时候去见了姜玉姬,可他没能踏进殿堂里去,隔着一帘纱幔,他看着她独自坐着,目光落在窗外,却又似乎,飘向了更远的地方,那处地方,他看不到。

  他就在门扇前生生住了脚,他原本要来告诉她,夫子陈逅已拟定好了小公主的闺名,陈逅说小公主降生的那一晚,虽然天上下着倾盆大雨,可遥远的天际,却依旧有着一轮圆圆的明月清晰的影子。

  “明月”,他一路念叨着这两个美好的字眼一路走来,可他却发现,他在她的眼里看不到自己了,她目光所触及的地方,他看不到。

  灵珠那一日跪伏在地上,哽咽着将事情的全部一五一十地汇报与他,他方知道,那个名叫虞姬的女子也曾不远万里来到咸阳城,也曾为了救那个人的性命而孤注一掷。

  就如同前不久,那个人为了救姜玉姬般,孤注一掷。

  那个人……

  原来那个人,并不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

  子婴起身挑亮了桌案旁的灯烛,火苗跳跃着,在无尽的夜里闪着一抹的微光,他陡然发现时间不够用了,整个大秦如同一堵千疮百孔的墙,处处是透风的大洞,需要完善修补,而岌岌可危的宫宇高墙外,联军依旧在一步一步紧逼,似乎,永远不肯罢休。

  子婴在天萌萌亮的时候便已站在了咸阳城外的一处山峦之上,秋日的凉风里,这座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城池陆陆续续飘起了袅袅的炊烟,时任大将军宁弈牵着马立于身后,轻声地回禀着,“主上,那边传来消息,前些日楚怀王派项羽带兵去救援赵国,同时又派了刘邦领兵攻打函谷关。临行时,怀王还与诸将约定,说谁先入关,便封为关中王。主上,您看……这刘邦和项羽……可是眼下,刘邦的十万大军估计会从峣关进入,而项羽的四十万大军这两日似乎却没有了动静,据说是项羽受了重伤,命不久矣……难不成楚怀王是押了刘邦?”

  “他不会死,”子婴冷冷出声打断了宁奕的话,“他也不能死,本殿与他,新账旧账,要一一算个清清楚楚。”

  “那属下会加紧戒备,再派重兵据守峣关,以抵御外倾,当务之前,确实是要先阻挡住刘邦的进程,”宁奕顿了顿,抬眼看了子婴一眼,方瞬间明白了子婴的话中所指。

  子婴眯着眼看向东方,大片的鱼肚白云层里,初升的太阳正绽放着耀眼的光芒,他便隐约想起姜玉姬的那一幅画卷来:一抹远山的青黛轮廓如同雨后洗过般的清润秀丽,山峦迭起,蜿蜒千里,山下阡陌红尘交错,丛林郁郁葱葱,七彩山花掩映其间。而河川蜿蜒曲折,清澈见底,河畔垂柳低垂,鸟雀飞翔其间,在那高远的苍穹下,一轮红日高悬,高远的云端之上,一只苍鹰展翅高飞。

  而此刻,他就站在云端之上,俯瞰天下万物。

  他想他就要一步一步应验姜玉姬的话,做一只展翅翱翔的鹰,做一个傲视天下群雄的王,而这天下,唯有他的玉姬,可以与他并肩而立。

  他想,他不能让她失望。

  他要在有生之年,让她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有他秦主子婴的存在。

  “好,驻守峣关,再增兵两万,明日一早启程,本殿会亲送众将士出征,当与他们共进退,”子婴深吸了一口清晨冰冷的空气。

  宁奕朗声领命,可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低,“主上,昨晚上陈夫子还建议殿下不妨先退守巴蜀,可攻可防,亦可养兵蓄锐、休养生息,再伺机静待良机。”

  “宁奕,你应该清楚本殿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本殿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今天,本殿还能如何退守?”子婴收回了目光,初升的太阳虽然仅仅只是个半圆的轮廓,可那摄人心魄的阳光,依旧刺痛着他的双眼。

  “陈逅是年岁大了,所思所想更趋向于保守,可是本殿不想再等了,也不能再等了。那种坐在黑夜里苦等到天明的滋味,宁奕,那种滋味并不好受,像万蚁噬骨万箭穿心般,让人彻夜不安。四周静得可怕,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你唯恐一个不小心,哪怕只是一个转身的刹那,就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到了;那暗夜里漆黑一片,黑得看不到一丝光亮,好不容易有了一抹微光,你就会跟随着地抹微光拼尽全力地奔赴了去,唯恐眨眼间,微光就稍纵即逝,你再也抓不到了。宁奕,现在本殿的微光已经出现了,本殿不想失去,亦不想让她失望。宁奕,你懂本殿的意思吗?”

  宁奕低垂下头去,再不言语。

  姜玉姬在玉堂殿的书房门前等到了迎着朝阳而归的子婴,璀璨的朝霞映衬着他发上的玉冠熠熠生辉。

  书房正中间,依旧铺着那一方偌大的羊皮地图,上面圈圈点点着数不清的各种标记,姜玉姬记得最初的时候,子婴曾用笔就那么轻松的一掷,就在城北的苍梧郡山下圈定了新宅的地址,而如今两年过去了,那处所在,那曾经浩大的工程,却也不过是用来遮蔽世人耳目,混淆视听的幌子。

  “王后一早前来,是有何事?”子婴迎着窗棂渗透进来的光芒盯着姜玉姬,她似乎有些疲惫,眼角眉梢,挂满厚重的忧色,可饶是如此,她依旧是美得摄人心魄,子婴缓缓收回目光,声音软了软,“昨夜里睡得可好?明月是不是又闹了一宿?”

  “殿下,这是要将全部的兵力用来抵御东面一角的进攻么?”姜玉姬粗粗扫了一眼地图上的布局,满怀忧虑地问道。

  “原来王后一大早前来,是来当陈逅的说客的,”子婴刚刚绽放在唇角的笑意瞬间敛了去。

  姜玉姬闻言转过脸来,正逢上子婴微微泛青的脸,稍稍诧异了一回,柔声解释道,“夫子昨夜里是来小坐了片刻,可是带了云清同来,逗弄了回明月,喝了杯茶水便走了。殿下,玉姬虽不懂兵理,可也听说过刘邦此人,他麾下虽只有兵力十万,可他帐下谋士众多,且为人奸诈狡猾,易剑走偏锋,峣关易守难攻,他若要进关,并非只此一条路可走。殿下,此人不可不防。”

  “那他呢?他手握四十万重兵,他帐下谋士也无数,”子婴打断了姜玉姬的话,“你为何不提点本殿一下,又为何不防着他?就是因为他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救过你?是因为姜虞姬,你的姐姐?还是因为什么?姜氏族老原本要将你那逃婚的姐姐划出族谱去,可后来呢,不但没有,还承认了他们的姻缘,还供奉了一季的粮草给他,现如今他的帐下有姜氏一族的两三名子侄忠心耿耿地帮他冲锋陷阵、替他卖命。王后,你说予本殿听听,本殿又有何理由不去提防于他?这大秦毕竟姓赢,本殿纵使不能让大秦强大到祖父在位时那般,可却不能让先祖们拼尽身家性命打下的江山基业断送在自己的手中!”

  子婴一口气说完,顿觉得那几日来久久压抑在胸口的抑郁之气瞬间消散殆尽,可他在姜玉姬的脸上,看到的依旧是一片惊愕和忧色。

  “殿下,是执意要如此吗?”姜玉姬轻轻叹息了一回,“姐姐前些日子来过,她的夫君受了重伤,一时半会,不会对殿下带来烦恼。”

  “本殿知道,本殿还知道,是你救了他!”子婴的声音再次冷了冷,“就算是受了重伤,他依旧有能耐搅得这天下不得安宁,本殿就是要看看,这天下,终究属于谁!”

  “一旦烽烟四起,殿下,遭受战乱之苦的,依旧是黎明百姓,殿下看不到这些吗?”姜玉姬急切地劝道。

  “本殿就是不希望再看到天下四分五裂,烽烟四起,才立志要结束掉这一切!”子婴转过身来,低低的咆哮着。

  整个书房在子婴的声音落下后瞬间陷入一片沉静,姜玉姬站在原地,看着子婴仿若恍了恍神,便转身疾步而去,被卷帛简册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房里,就仿佛只余子婴一席话在耳畔的回响。

  原来,他依旧是如此在意那个人的。

  在意之前的救命之恩,在意之前的种种。

  可那些,不都过去了么?就如同虞姬所讲,“一命抵一命”,“从此之后,互不相欠”。

  姜玉姬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处苍梧郡的山湾处,她记得那一卷图帛,那一片庭院高耸,院落里错落有致,曲房小苑九转回廊,甚至于后院之中还有一眼引入的山泉水,就掩映在细密的山花竹林间。

  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在脑海里勾画着那一处庭院一年四季的模样,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她甚至还盘算着可不可以将上溪村的桂花树移植了两株去,或者在庭院的四围,栽植上初春的连翘和隆冬的红梅,或者也像在那旧宅一样,建一间不大的荷塘,植上几株睡莲?可却不待她的梦做得是如何之圆满,现如今,却都一一粉碎了去。

  夫子陈逅曾在一片花荫下教导着年幼失怙的世子云清,向他讲解着什么生在帝王家的得与失,陈逅说,“普通人生在百姓家尚且知道要谋求建功立业,出人头地。那么生在帝王家的皇子皇孙岂能连百姓都不如?作为皇子,作为一个有资格登上宝座、继承皇位的皇子,成为君临天下的一代皇帝,就是上天赋予这位皇子的历史使命。而要完成这一使命所担负起江山社稷,就必须要义无反顾的去夺取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同时必须担当起江山社稷的重责……当一个皇子坐稳了宝座,他就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可同时,他也失去了自我,失去了自由,他不能仅凭自己的爱好选择想要的生活,选择自己想要的一切,他所思虑的,是务必要将整个天下放在最首要的位,造福苍生……”

  她也在一侧的廊柱后听到了,那个时候,她便知道,她所有的幻想,都不过只是梦一场。

  可如今,那即便是那样的梦,却也碎了。

  灵珠屏息静气地垂手立于门外,小心翼翼地轻唤了数声,姜玉姬方醒悟了过来。灵珠说,陈夫子前来辞行,要带着小世子云清回旧宅。

  陈逅就站在凤羽宫的宫门之下,看到姜玉姬便远远地迎了上来,似乎也就三两日的光景,陈逅的双鬓便如同染了瓦上霜般的苍白。

  陈逅牵着云清的手,依旧是平日里那睿智慈祥的浅淡笑意,“老朽年岁大了,还就念着之前府坻后院的那几株歪脖子柳树,那院里新春将将植了几株碧桃,眼下秋后入了冬,若落了雪,势必会被风霜冻坏了去,其他的树啊草啊也离不了有人看着护着。夫人,殿下现如今要思虑的事情更多了些,站的也更高,想的也更远。兵书上讲运筹帷幄之中,谋定而后动,夫人也是懂的……车马等着了,老朽先告退,若是世子殿下想念王后了,老朽会让人送他进宫来一叙。”

  车马扬起一片粉尘,终消失在姜玉姬的视线尽头,有宫人前来回禀,说明月公主一早上醒来哭闹得厉害,已经去请了侍医前来,云云。

  姜玉姬在心底轻叹了一回,正欲拾阶而上,可堪堪一个转身,便在宫门前的抄水游廊上见到了步伐匆匆前来的孟侍医。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吵闹不休的明月便在小榻上沉沉地睡了去,而孟侍医提了医箱离去的步伐也缓了缓,终在门厅外停了下来,转过身来。

  “王后可还记得小时候姜府的乳娘,云婶?”孟昕试探着开了口。

  姜玉姬放下明月床畔的帷幔,轻点了点头。

  “项夫人有了身孕,项将军派了人前往姜家报喜,顺便讨要了打小伺奉项夫人的乳娘云婶前去照料,可半途上,整个车马连带人都被劫了,至今下落不明。听说,项夫人也不大好,许是动了胎气。”

  “姐姐……那将军呢?”姜玉姬的声音滞了滞,“他的伤势如何?”

  “他军中的医士有与老夫商议病情,想来将军年富力强,毒也散尽,休养个几日,应该并无大碍。只是,老夫是个医士,在医说医无可厚非,可夫人的立场,似乎很是两难了些,”孟昕不疾不徐地说了一句。

  姜玉姬淡然一笑,并不做解释。

  孟昕低低地叹息了一回,“当年姜老一度高任御史大夫,老夫当时在府上初见你们姐妹俩时,还是走路都不太稳妥的孩童,两个人拉着手一起在院子里玩闹。后来离得远了些,虽不甚详知府上的情形,可也不曾想有一日,你们姐妹俩竟成了今日的局面。想来圣上也是知晓一切的,可是他的立场,又何尝不是进退两难。眼下咸阳城外三军对峙,彼此之间兵力悬殊,成败,就在此一举。主上是要成大事的人,成大事者,需心怀不拘小节的气魄和纵观天下的高远目光,王后,多担待些。”

  日落时分,姜玉姬亲手熬了菽粟粥,做了甜酱瓜、茭白,让灵珠装入食盒里,再次前往玉堂殿,绕过那迂回的长廊时,姜玉姬想起初初嫁给子婴时,也曾这般亲手熬了菽粟粥,在日暮时绕过府上那一弯翠竹去后院见他,只不过,那一次她只听到了莲夫人刁蛮的质问、和任性的挑衅。

  可堪堪步下曲房回廊,转过书房前的两株梧桐,便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说话声从半掩的门扇里挤了出来,声音并不曾刻意压得很低,“主上的计谋甚是高远,探子说那项羽苦等了两日不见人马,才得知他要的人在半道被刘邦的人劫了去,气得当场便掀了整张桌子,底下的人都纷纷劝着,拼了命地拦着,才没让他带着伤冲出营地来。”

  姜玉姬提了裙角踏上石阶的脚步生生停了下来,而那书房里,也似乎微微顿了顿,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方再次响了起来,语气里也似乎多了份忐忑与拘谨,“只是,主上,那老妇人要如何安置?”

  “安置?宁奕,这种事还用得着来问本殿?本殿就是要让他们互生嫌隙、互相猜忌,这离间计,倘若多出个老妇人来,你说说,还怎么玩得下去?那刘邦也不是个糊涂的,甚至于,他什么下三滥的法子都想得出来,如何毁尸灭迹,不需要本殿亲自教你吧?”半晌,子婴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抹冷笑,低沉而冷寒,那声音随风落在姜玉姬的耳朵里,让她全身顿生出一片寒意来。

  姜玉姬瞬间便明白了一切,提着裙裾的手,已是颤抖得无法控制,可她依旧克制着,克制着那几乎要从胸腔跳脱出来的怒意和悲愤,强迫自己敛了全部的心神,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疾步而去。

  可不过半刻钟的时间,就在姜玉姬返回至凤羽宫,尚不及坐下来细细思量一番,便见子婴已然带着两名寺人疾步前来,渐渐黯淡下去的暮霭里,子婴的脸阴沉得可怕。

  子婴在宫门前站定,抬眼看了身后的两名寺人一眼,两名寺人便低垂着头躬身退出了两丈之外,而子婴就站在门廊下的台阶处,与站在窗前的姜玉姬两两相望。

  暮色四合,天际初初爬上的月色就薄淡地照在庭院里,青石板路泛着如同水洗过的幽幽光泽,而那光泽蕴着一抹寒意,就似乎顺着窗棂爬了上来,再一寸一寸的弥漫到整个宫殿里,如同空气般,渐渐在姜玉姬全身蔓延了开去。

  两个人,谁也不曾开口说话,可那空气里骤然而起的阵阵寒意,却让一侧伺奉姜玉姬的灵珠不寒而栗。

  半晌,子婴轻轻开了口,那声音不似在书房里的冷寒和不屑,可依旧带着一抹极力去掩饰,可却依旧夹杂在言语之间,无法抹去的薄淡怒意,“门上说,你方才去了书房,可为什么没进去?”

  “妾身去时,听到殿下在与人商议朝中大事,想来不便打挠,就径自离去了,并不曾知会门上,”姜玉姬如实回道,可念及虞姬的病体和乳娘云婶的下落,声音缓了缓,“我做了菽粟粥和甜酱瓜,殿下要不要略尝一口?”

  “门上确实还说提了食盒,是夫人为本殿准备的?”子婴的语气缓了过来,似乎暗含一抹惊喜,抬腿迈了进来,瞬间笑道,“为夫恰好饿了,夫人做的甜酱瓜,为夫可是一直念念不忘呢。”

  姜玉姬敛好一切的情绪,浅笑着点了点头,亲手将食盒打开,将陶碟一一摆放好,只笑不语。

  她突然有着片刻的恍惚,仿佛眼前的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时候,她与子婴之间,还不曾经历过后来的种种,她与他之间,也曾相敬如宾过,她也恪守着身为一介女子的矜持与内敛,可是眼前的子婴,似乎所有的言语和表情,一切的行为与举止,都在刻意地、或者不经意间回避着她所听到的事情。

  她与他之间的距离,仿佛在顷刻之间横亘起一道无法跨域的鸿沟,又或者是,这道无法跨域的鸿沟,是一直便存在的,只不过,她不曾看到罢了。

  姜玉姬静静地坐在一侧,顺手捡起一卷书简,慢慢地看着,她突然意识到她依旧在等待,等待子婴主动向她提起那件事情,又或者是,她依旧无法开口相求,求他放过年迈的乳娘云婶一命。

  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什么,似乎只是一层薄薄的纱,可那层薄纱,却又仿若坚硬无比。

  竹简在手,可她却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她在脑海里搜寻着所有关于乳娘云婶的一切回忆,她发现记忆越来越来模糊,她突然又想,纵然那个落在他的计谋中的妇人不是云婶,而是其他的陌生人,似乎,也不应该无缘无故地做出无谓的牺牲,即便是双方交战,也不可以随意做出这般滥杀无辜之举,即便他是一位君主,即便他此刻手握无数人的生杀大权,可这份至上的权利,理应是以兴国安邦、百姓安定为最终目的。

  有随伺的寺人呈上一杯热茶来,姜玉姬接过,心不在焉地缓缓饮尽,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感觉到一阵倦意层层叠叠席卷而来,再醒来时,窗外太阳已然开始西斜去。

  姜玉姬坐在床榻上,伸手挽起床幔,昨晚的种种,便渐渐涌入脑海。

  灵珠听到动静掀帘进来,捧了洗漱水便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整个寝宫里,博山炉丹沉香的气息袅袅无无,轻烟弥漫间,似乎昨夜所发生的一切,就只是一场梦。

  灵珠一直守在寝殿外,见到姜玉姬逶迤而出,低了头,怯怯地后退了一步。

  “我且问你,昨晚殿下离去时,可有说什么?”姜玉姬在窗前站定,昨晚上,她就是坐在这里,饮了一杯热茶,然后,便沉沉地睡去了。

  “回夫人,殿下说公主殿下这几日闹得夫人睡不安稳,便吩咐在香炉里添了味安息香,殿下还吩咐……”

  原来并不是那杯茶。

  姜玉姬抬了抬手,依旧是一脸的和颜悦色,“去将香炉里的香灰换掉,另外,烦请孟侍医日暮时抽空过来一趟。”

  灵珠应着,绞着衣袖便转身离去,可姜玉姬却叫住了她,“不用了,孟侍医不用请了。”

  的确,她想她似乎不需要去向他人求证了,以她对子婴的了解,他一旦决定的事情,似乎是不会轻易更改的。

  只是,可惜了云婶。

  那么的无辜。

  姜玉姬在日暮的时候再次去了玉堂殿的书房,偌大的书房里,子婴认真地翻看着桌案上厚厚的一堆简犊里,简犊竹片的交叠声带着细碎的沉闷声响在书房里回荡,而桌案旁,只有一名灰衣的寺人小心翼翼地立于桌案前,低眉敛目地研磨着墨石,许是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微微抬眼见到了姜玉姬,便轻轻地放下手中的墨石,悄无声息地躬身后退一步,毕恭毕敬地侯于一旁。

  姜玉姬轻轻移步过去,子婴的目光依旧深埋在面前的一堆简帛里,头出不曾抬起。姜玉姬抬手示意寺人退下,抬腕拈起墨石,轻轻地研磨着,子婴手中是一卷臣工呈上来的简犊,洋洋洒洒数千字,姜玉姬略略扫了一眼,那简犊字迹流畅、笔力遒劲,言明战后如何休养生息,如何安定天下百姓,如何除禁令、轻关税,如何用人唯才……

  而子婴在阅后也随及认真地批复着,商议着如何打破世族门第选拔人才,如何兴修南方的水利,如何量刑,如何屯田,如何推广儒家道义……

  夜色渐深,而身旁的子婴,也似乎没有丝毫的困顿和歇息片刻的意思,那一抹灯烛的光影里,姜玉姬甚至发现了几缕早生的华发,和他眉梢眼角无法掩饰的焦虑与倦意,可他只是喝了口手边早已凉透的一杯茶,再次提腕将手中的笔润饱了墨,一次又一次地在片片竹简上提笔疾书。

  这般的子婴,似乎,才是自己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姜玉姬记得在他们情最浓的时候,他们曾一起在书房里听陈逅讲书,夫子讲“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的时候,子婴曾感叹着说,倘若他为君王,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地结束战乱,因为战乱,带给所有人的都是一生的悲苦。

  她也曾记得在有臣工主张加重税赋的时候,子婴曾说,“虽然此刻国库空虚,乃至军饷迟迟未发,本殿也不会出此下策;虽然军队所捍卫的,也正是黎民百姓的毕生安定,可本殿依旧要驳回此项提议,要知赋税所加,加的笔笔可都是黎民百姓的血汗……”

  这样的子婴,才是她心目中那一只展翅翱翔的鹰。

  那一杯茶也好、那一炉香也罢,又算得了什么呢?

  姜玉姬放下手中的墨石,起身将那杯冰凉的茶倒掉,出门煮了一壶热茶回来,再推开书房的门时,便看到了书房的正中间,站着一身暗黑铠甲的大将军宁弈。

  宁弈立于书房的正中间,言语之间带着掩饰不住的大快人心和一丝遗憾,“主上果真料事如神,那项羽果真坐不住了,一听说刘邦打算在关中称王,便是怒不可抑,只言要将士们饱餐一顿,便意欲调出部分兵马,不顾与楚怀王的协定,便要大开杀戒,可却被一众谋士给劝下了。”

  “他有四十万将士之众,而刘邦只有十万,人数上,他占了绝对的优势,”子婴微微从竹简上抬起头来,看了宁弈一眼,也看了停在门口的姜玉姬一眼,淡然一笑,“优柔寡断,兵家之大忌。”

  “谁说不是呢,那刘邦也不知怎地知了消息,竟然昨日主动派遣了两名心腹之臣,带着几大箱珍贵药材,前去项羽军营中探望。那心腹之臣还将刘邦的原话一字不差地转述了过去,末将听探子说,那刘邦一席话说得振振有词,说‘我和将军都意欲合力攻打秦国,将军在黄河以北作战,我在黄河以南作战,灭掉秦朝是你我共同的心愿,但是现在却有小人的谣言,使您和我发生误会。’主上您听听,他还真是信口雌黄。”

  “刘邦素来如此,巧舌如簧,”子婴浅笑着附和了一句,“然后呢?不过是一场降贵纡尊的把戏,低眉敛目一番,项羽便中计了?”

  “项羽便留下了那几名军臣,还收下了那几箱药材,还说要设宴,这会儿,兴许正一同饮酒呢,主上,您说说这刘邦是真的打算与项羽不计前嫌,重修旧好?……那我们的反间计?可又无用武之地了?”

  “本殿笃定,项羽一时半会杀不了刘邦,不单单是为了一个‘义’字,可是,他也绝对不会真的对楚怀王俯首称臣,刘邦亦不会。他们俩都有自己的小算筹,我们要做的,就是防备之余,再隔山观火。”子婴在此刻一抬手掷了笔,掀开眼帘,目光却直直越过宁弈落在姜玉姬身上,淡然一笑,“有劳夫人了,这么晚还亲自给本殿磨墨煮茶。”

  那宁弈这才转过身来,微怔后一抱拳行礼,“见过王后。”

  姜玉姬端了茶盏移步上前,给子婴斟了一杯茶,便起了身,淡笑道,“既然殿下与将军正商议着军情,我就不加叨扰了。夜已深,殿下保重。”

  可当姜玉姬转身走至门口时,子婴的声音却带着一丝倦意地传了过来,“玉姬,倘若你是虞姬,你会劝他放弃吗?”

  姜玉姬的脚步生生停了下来,她心中清清楚楚地知道,子婴所提起的“他”,是谁。

  姜玉姬缓缓转身来,目光扫过屋子正中间的宁弈,最终落在子婴手中的杯子上,“殿下,我不是虞姬,她要做怎样的决定,我不得而知。”

  子婴握着茶杯的手,似乎微微颤了颤。

  姜玉姬顿了顿,再轻声说道,“殿下今晚看了不下十卷的简犊,也一一批复了数百字,在殿下心里,也是期待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的,而玉姬也深知,眼下殿下所做的一切,也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着,倘若到了那一天,天下百姓,都会为殿下欢呼雀跃的,因为殿下是一位休恤百姓疾苦的好君主。至于刘邦与项羽之间,殿下倒是可以赌一赌,素来成王败寇,不过如此而已。可依将军所言,眼下似乎双方箭都在弦上,不得不发。这般简显的道理,玉姬明白,姐姐虞姬也懂,更何况,她刚刚失去了自己从小就照料自己的奶娘。”

  姜玉姬说完便转身离去,书房竹帘落下的那一霎,身后的书房里一片静寂。

  子婴的手握着杯盏,半晌方松了开来,宁弈瞅了眼子婴的脸色,讪讪地开口说道,“主上,主上也不解释一下么,这明明……”可宁弈的话瞬间便被子婴一抬手打断了,“本殿不想让她知道太多,这些事情让她知道了,并无益处,反而徒增烦恼。”

  第二日恰逢玉莲若的忌日,当姜玉姬站在秋风阵阵的山脚,看着那坟茔上日渐枯萎的草色时,玉莲若临终前的那一幕便在瞬间涌上心头,那个时候,荒淫无道的胡亥冷静地看着渐渐失去生命的玉莲若,只丢下了一句话,“谁让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呢……”

  可昨日,似乎类似的话也从子婴嘴里说了出来。

  其实那个时候,她尚不曾走远,她在步下书房门前的石阶的时候,整个身子都是在颤抖的,她便站在阶下缓了缓,可偏偏一阵风过的时候,子婴的话便不疾不徐地传进了耳朵里。

  她记得幼时偶读《左传》,曾问过府上的夫子,为何王侯皆自谦为寡人?夫子说,素来生在帝王家,就注定了一生的与众不同与毕生孤独,皇子之间没有兄友弟恭,只有盟友或者敌人;皇子也没有父亲,只有父皇,而父皇,是全天下子民敬仰的神;皇子也没有妻和儿女,妻不过是政治交易的商品和皇位之争的筹码,儿女也不过是和诸侯国做政治交易的工具。一旦登临了王位,坐拥了天下,君王便失去了友人、失去了亲人,他所拥有的,只有互相利用的臣子或奴仆,就成了孤家寡人。

  姜玉姬记得当时并不懂这些所谓的谬论道理,可是现在,她却在瞬间明白了。

  站在玉莲若的坟茔前,她突然觉得害怕,仿佛这些时日置身的那一片精工细琢、雕栏玉砌的宫殿终有一天会与逝去的玉莲若般,化为一片灰烬。

  她在秋风里站了良久,久到灰蒙蒙的太阳已然西斜,方在暮霭的层层寒意中惊醒了过来。

  可她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一片枯草丛生的山腰上,就有一个身影久久地注视着她。

  是项羽。

  项羽此刻就站在那一片杂草齐腰的山坡上,似乎昨夜醉酒的头疼已然渐渐蔓延到了胸口,他记得酒宴结束后,微微清醒之时,便看到亚父范增站在一片狼藉的大帐中间,指着他的鼻子,气得胡子都在发抖,跺着脚,骂他“竖子不足与谋”。

  他静静地听着,不辩驳、不解释,甚至于一句话都没说,其实在他的心里,他一直都知道,他想谋的,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相比于那份得到天下的无上荣耀,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似乎已然不那么重要了。

  他在天明的时候骑着马,毫无目的地、缓缓地离开了营地,而那匹马,就一路胡乱地走着,最终将他带到了这里,秋风四起,落叶翻飞,而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他在心中窃喜,窃喜之后的狂喜。

  他一直以为这一生再无机会可以这样近地见到她,尽管隔着半个山峦,隔着山腰到山底的距离,隔着稀稀落落挑着几片叶子的树丛,可那个身影,那个一袭荼白色红缘曲裾深衣的身影,就那般清晰地撞进眼底。

  长风骤起,她的整个身躯,似乎都在风中晃荡着,似乎那山间陡然而来的风再大一些,她就要被那长起的风带去,卷飞到那杂草丛生的山涧里去。

  他隐隐知道那两座坟茔里埋葬的是谁,可他却不曾想到,她会在一个秦国前君主一名妃子的墓前凭吊良久,久到连他座下的乌骓马都有着三分不耐烦,他索性解开了马的缰绳,由着马一路啃着野草进了身后的树林子里,而他就在地上坐了下来,隐身在那一片枯草丛里,默默地注视着那个在风中轻晃的身影。

  起风了,他看到她微微转过身来,他猛然间便矮了矮身形,尽管他知道,中间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她定是看不到他自己,可他依旧下意识地躲避着,他猜测得到自己贸然出来有多狼狈,他的发冠在酒后的沉睡中有着歪斜,他的衣襟上甚至还残留着昨日宴席上洒落的大片酒渍,他已然浑然不记得酒宴上发生了什么,可是此刻,他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一身狼狈的情形。

  这样的自己,不配出现在她的面前。

  能出现在她面前的,只能是全胜的自己,带着君临天下的霸气,带着将万里江山、甚至于将整个天下捧到她面前来的那份尊崇。

  他在草丛里叹息着,可就那么一刹,他听到了马蹄踏碎枯草的声音,而那急促的马蹄声阵阵,却不是他的踏雪一向的风格。

  他猛然间抬起头来,日暮夕阳正渐渐西沉去,一片红晕里,一个秦军的将领穿着铜制的甲衣,便从马上飞身跃下,生生地闯进她所处的那一片日暮洒下的红光里。

  他猜测着那名将领的职位不低,甚至于是子婴的亲卫或是与她极其熟悉的人,因而礼节颇为松散,那名将领从马上翻身跃下,只是浅浅地向她行了一个礼,拱了拱手说了些什么,而她,显然是如同受了惊吓般,生生地后退了两步。

  隔着那样远的距离,他听不到那名将领说了些什么,可他却感觉得到她的诧异、惊愕与微怒,他想着子婴定是做了什么事情惹怒了她,他想以她温和沉静如水的性子,怎么会在瞬间有着这般激烈的反应。

  他在下意识里已然紧握了双拳,握的指骨关节“咯咯”作响,可他自己却依旧浑然不知。

  他在心底盘算着,他不清楚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偏离了自己的预想,那个一度游走于山水间恣意放纵的子婴,竟然不在他的预料下,登临了秦国的王位……他真正低估了子婴。

  他矮身在枯草丛里,看着她凭风而立在夕阳最后一抹光线里,便听到小道的转角处,再度传过来一片马蹄声的乱响,一辆华丽的马车逶迤而出,飞扬的车角,挂着叮当细响的玉佩石珩,金丝银线绣就的垂门在晚风中轻扬。

  他突然就感觉到那马车里似乎有人,那人有着一双犀利而冷漠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就隔着那虚掩的垂门,云淡风轻地向他隐身的方向投来若有若无的一瞥。

  他僵着整个身体,屏住了呼吸,他在瞬间便猜到了,那马车里的人,定是子婴。

  一如很久以前,他夺得踏雪的时候,那不远处角落里一乘灰色不起眼的马车里,隔着车帘他感觉到的如炬目光……只不过,当年他是以胜利者的姿态翻身跃于马上,冷笑着看了眼他的手下败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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