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虞姬(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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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虞姬

  夕阳,给整个山川披落了一层淡淡的薄金颜色,项羽端坐于乌骓马上,远远地看着山下那一片沉浸在苍茫暮霭中的城郭,由着马极为不耐地打着响鼻。

  “将军,这三川郡的太守是李由,大丞相李斯的爱子,自幼南征北战,练得一手好箭法,又颇擅谋略,是个极其难对付的,况且其帐下还有数名猛士良将,”董越在身后小声地嘀咕着,“这恐怕也是朝廷一直命李由镇守三川郡的原因所在,想想父亲在朝堂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儿子又镇守重要城池的要塞。”

  “难道那小皇帝就不担心他们父子谋反么?这一文一武,兵权又在手,那小皇帝,也就是个废物!”一侧的项梁瞪了董越一眼,拍了拍坐下的马背,径自下山而去。

  “将军不知道,末将听说,就在几日前,朝廷已经自断了臂膀,莫名其妙地将丞相李斯捉拿下狱了,听说就是谋逆之罪。说丞相李斯、李由父子原本是就楚国人,与那起义的陈胜、吴广是同乡,加上前些时日陈胜作乱经过三川郡时,李由却不积极镇压,故而说他们互相勾结,想篡夺秦朝天下。那小皇帝也就听了一面之词,这事,怕是李由将军还不知道呢。”

  项羽在马背上冷笑了一声。

  “将军,您说要是李由知道了自己累死累活地替朝廷卖命,可自己父亲族人却面临无妄之灾,那会怎样?”董起的声音小了几分。

  “若我是李由,一路杀进宫里去,救出父亲,就算是罪名坐实了又如何?这天下,谁抢到了,就是谁的,”项羽最后瞅了眼那即将跃下山头的残阳,目光再收回一点点,落在那紧邻三川郡的一片模糊的城池上,那内城的东北角,那条叫苍南街的街巷尽头,她还好吗?

  项羽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回,终垂下头去,调转了马头,任由乌骓马缓缓踱步而下。

  山下,项梁正与几名帐中的将领说笑着,晚风便将他们的话语声送到了耳畔,“这李由想来是散漫惯了的,仗着三川郡的地势险要,竟然什么都不当回事,城墙也不加固,那护城河也不拓宽,窄得爷爷我一把箭都能射穿了过去。”

  项羽看了正意气风发的项梁一眼,想说的话又吞了回去。

  回到驻地,虞姬正往那支宝瓶里插着两枝半盛开的莲花,见到项羽,娇笑着扬起脸来,“项郎你看,这往南的地方,花开得就是早,要是在五原郡,不到七月中旬,这花断断是不肯开放的,我偷偷在城外池子里采的两朵,你看多漂亮。”

  那支宝瓶的底端正层层变换着颜色,只不过瓶中的水不够清澈,记忆中那样碧蓝的色泽,仿若是淡了些,可衬着两枝半开的莲,还是像她。

  算算日子,距离上一次的那个风雪夜,已过是半年了。

  半年,他发现自己改变了许多,他不会再不辞而别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不会再带着一身的伤回来,不会再在月夜里跃上屋脊向着一个地方远远望去……可是偶尔,他还是会想起她。

  曾经的他们,距离得那样的近,近得他几乎伸手可触,可是,她依旧不属于自己。

  董越在一次酒后向他举了举杯,笑着说,“听说姜姑娘喜欢宝瓶,那些东西秦宫里多了去了。将军若是想替姜姑娘从那秦宫里取几样什么东西,到时候冲进去,想要什么都行,那个时候,整个中原大地都是将军的了,何况只是几样东西?”

  他便在想,倘若那个时候果真得到了天下,他第一个想要得到的,便是她,从子婴的手里夺回她,他开始不遗余力地操练兵马,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联合各地的力量,不惜一切代价的,想要得到她。

  前往进攻三川郡的那一日,虞姬执意要随他前行,他看着她打扮成一个马前卒的弱小身影,一探身便将她捞到了马背上,任由她缩在自己怀里,一路上抚弄把玩着战甲的铜钮。

  义军十万之众到达许县时,子婴正立于甘泉宫殿外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玉阶之下,他前来面请胡亥赦免丞相李斯的罪责,可足足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整个甘泉宫外,除了几株柳树在风中纷乱的倒影,其他一个多余的影子都没有。

  子婴在心底冷笑了一回,玉阶之上的长廊里传来阵阵的脚步声,纷乱,子婴眯了眯眼,便看到郎中令赵高缓缓而来,脸上依旧带着三分不耐,眼中依旧泛着三分不屑,“公孙殿下,圣上正忙着政务,无暇分神了见你。再者,李斯罪大恶极,捉拿下狱是罪有应得,至于什么罪罚,恕老臣无可奉告,此乃朝中事务,殿下数年远离朝堂,这一回,可是想插手朝政不成?”

  子婴看着赵高不说话,在他的身后,正午的烈焰正明晃晃地照着,照得泛白的玉阶闪着耀眼炙热的光芒;而在赵高的身后,则是一群慑于赵高的淫威,而敢怒不敢言的文臣官员,子婴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再次落回到赵高的脸上。

  “当年祖父在位时,曾打造了一枚传国玉玺,玉玺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便是由丞相李斯所篆,现如今,你们却说他有篡夺大秦天下之心。若他真有此心,当日得了传国玉玺,就应该诏告天下,而不是选在这个时候。本殿只是想替祖父问问,他李斯,何罪之有?还是你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放肆!”赵高口不择言地吼道,身后的一众官员皆面面相觑,低语腹诽声也在赵高的一声怒吼中戛然而止。

  子婴也不恼,目光再次扫过玉阶尽头的甘泉殿的朱红高门,揖了揖手,淡然一笑,“赵大人息怒,本殿还请赵大人转达本殿对皇叔的问候之意。”

  赵高抬手指了指子婴,一时恼怒得说不出话来。

  子婴转身步下台阶,那一阵如蜜蜂过境般的窃窃私语,再次传入耳里,他索性不去理会他们说了些什么,议论了些什么,他也不去猜测李斯的结局,他所要的,不过是眼前的这个局面。

  在所有朝廷官员的眼里,他子婴,是个辨得清是非曲直的人。

  在天下人面前,他子婴,会是个明事理的明君。

  他坐着马车回到了府里,便一眼见到了在廊下竹影里来来回回徘徊的成睿。

  地图上,用笔墨清晰地标注着路线图,成睿大口在吞咽了一口茶水,“今日酉时已过许县,日夜可达荥阳,战车六七百乘,骑兵万余骑,士卒可达十万,殿下,三川郡危矣。”

  “不是有李将军吗?”子婴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句。

  “荥阳城内只有驻兵不到三万,这,兵力悬殊太大,”成睿莫名地打了个激灵。

  “他们是攻城,李由只要守得住城池,便是大胜,”子婴抬头盯了成睿一眼,“他们远道而来,诸多人马,别说驻营扎寨,如何解决粮草都是个问题。这仗打得是消耗战,只要守城主将不出大错,或是攻方主将没有压倒性的绝对优势……李将军,不会那么轻易输了这一局。”

  姜玉姬送来茶点时,成睿早已离去,而子婴依旧站在地图面前,看着上面的圈圈点点。

  “殿下猜猜,这场持久战会打到几时?”姜玉姬放下茶盘,扫了地图一眼,轻言细语地出了声。

  “不知道,短则三五日,长则月余?”子婴蹙了蹙眉,“荥阳城内驻兵不到三万,存粮,也只可用月余,若无增援,岌岌可危。”

  “那殿下的计划里,可有这一战?”

  “有,但没预料到,他们的声势浩大,已渐成不可阻挡之势……不过这样也好,两败俱伤。”

  在项羽的记忆里,那一天的荥阳城外鼓角震天,流箭如飞蝗般层层密密射向守城者,攻城的士卒一队队地从云梯上跌落,鲜血,染红了整片护城河。

  战鼓声、喊杀声阵阵不绝入耳,短兵交接的碰撞声激发了所有将士心中的男儿血性,可就是这样一场在他的记忆里尤为激烈的战役,他却希望,他从不曾来过。

  他甚至没能看清楚那一枝箭是从如何穿破层层布防飞来的,他只是远远看到了城墙之上李由收弓的身姿,再一回头,战车上的旌旗便“咔嚓”一声拦腰而断,而那持旗的小士卒也应声扑到他的身上,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这才发现,那名持旗士卒受伤惊呼的声音异常,那盔帽下露出的,赫然是一张女子的脸庞。

  两箭并发,箭矢借弓弦之力分中两个目标,这等箭术和臂力巧劲,在整个秦军里,除去曾经的蒙家军统领寥寥几人,如今存活在世间的,怕是只有三川郡的郡守李由将军了。

  而李由的两箭,一箭的目标是他身后龙飞凤舞着“项”字的旌旗,而另一箭,则是旗下的他。

  只不过,他的虞姬替他挡下了,那支秦军特有的白羽箭就正中虞姬的后背,末端的白羽,在泛着血腥气息的风中飘摇,细碎呜咽。

  项羽拾起倒下的旌旗挥落下呼啸而来的漫天如雨般飞来的羽箭,俯身抱起虞姬,跳下了战车。

  在他的戎马生涯里,第一次,作为主帅的他逃离了战场。

  鲜血从虞姬的背上如溪流般涓涓而下,她伏在他的身上,纤细十指抓着乌金甲的边缘,声音细微,“项郎,我有了我们的孩子,只怕是,我们都要离你而去了。”

  他咬着牙一把折断了那支白羽箭,锋利的箭身带着薄刃般的利刺,便深深地扎进他的手掌心里,他翻身上马,紧紧地将虞姬搂在怀里,远离了这片血腥之地。

  城郭外的溪畔,草地上开了一片娇艳的火红虞美人,可他怀里的虞姬,面色却是从往昔的粉嫩渐渐变得苍白,苍白得似无一丝的血色,而那从背上箭伤之处溢出的血,却泛着一抹青紫的颜色。

  那箭上,有毒。

  项羽跪在地上,仰天悲鸣一声,便听到虞姬的声音极其微弱地传来,“项郎,项郎娶虞姬为妻可好?虞姬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项郎为妻,当年一路追来,那般狼狈不堪的模样出现在你的面前,是不是吓坏了你?”

  虞姬的手缓缓地抬了起来,终触摸到了项羽的脸庞,她笑着,可那倾城倾国般的笑容,却在陡然间敛了去,而那原本落在项羽面上的手,也终无力地滑落了下去。

  “虞姬,虞姬,”项羽大声地喊叫着,层层的泪水就从眼眶涌了出来,大滴大滴地落在虞姬的脸上,他抓起虞姬的手,紧紧地按在自己脸上,可那双手,似乎渐渐变得冰凉。

  他抱着她,向着苍天跪拜了下去,三跪九拜,他一刻他向苍天起誓,他今生定不负虞姬。

  此一箭,他要血债血偿!

  在夕阳底下寻到他的是项梁,一身的铠甲破损,头发凌乱着,肩胛上的血迹已然干涸了去。

  那一场攻城之战,义军没有任何的胜算,他们低估了李由的实力和魄力。

  董越前来,看了眼项羽怀里的虞姬,神情黯了黯,几次欲言又止,终试探着问道,“将军,我们伤亡惨重……要不要,将丞相李斯入狱的消息传到城里去扰乱军心?”

  项羽如同木头人一般坐在草地上,眼睛都不转动一下,而一侧的项梁已是极为不耐地打断了他,“这个时候还说这个!快去让医士们来看看,能不能救得活?”

  董越上前一步细看了虞姬一眼,问道,“将军,姜姑娘可是被那秦军的白羽毒箭所伤?那箭上淬的毒毒性极其霸道,若无解药,除非……只怕。”

  “除非什么?是不是那秦宫里有解药?还是李由那厮?”项羽掀了掀眼皮,定定地看着董越,声音哑然,“上一回,她被困于屋脊房梁之上,是不是你救她下来的?董越,若是你知道哪里有解药,也请你,救救她。”

  夜凉如水,项羽已然觉得整个身子都麻木了,可他就那么坐着,紧紧地将虞姬抱在怀里,和往常一样,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他仿佛听到她在喃喃低语,“项郎的心跳好有力,都震得虞姬耳朵疼呢。”“项郎你看,那天上又多了一颗星星。”“项郎喜欢男孩还是女孩?若是男孩,取什么名字呢?”“项郎,等仗打完了,带我回家见我父母姐妹可好?”

  天空上,似乎越来越多的星星在眨着眼睛,可他却感觉视线越来越模糊起来,他伸手抚上她的头,她的长发摘去盔帽后就散落了开来,在夜风里飘舞着,发梢拂过,如同她的纤纤玉手般抚过他的脸庞。

  他终于发现,她早已在不经意间刻在了自己的心底,刻得是那样的深,深不可测。

  他就定定地抱着她守了一夜,看着她在自己怀抱里沉睡着不肯醒来,他的手抚向她的小腹,他想他怎么就那么迟钝,迟迟没能发现自己的本心,迟迟没有发现她已有了他们的孩子。

  他看着董越翻身上马离去,他相信他能找到解药,亦或是能带回解这毒的人。

  他看到董越在马背上回头看了他怀里的虞姬一眼,那样的眼眸,他很熟悉,在虞姬看向自己时,在自己看向玉姬时……

  若是在平时,他想他肯定跳起来,抓着董越的衣领将他的眼珠子抠出来,可是这个时候,他却只盼望着,他的虞姬能活过来,哪怕是上天要他拿三十年的性命去换,他也心甘情愿。

  子婴在深夜听到了院落外的鹧鸪鸟叫声,悄然了起身,蒙云已带着一个人影从那树影里跳了下来,来人一身凌乱的战甲,甲衣上血迹斑驳。

  董越一字不语,便单膝跪拜了下去,“殿下,董越从不曾向殿下求过什么,今夜前来,请殿下救姜姑娘一命,姜姑娘中了秦军的毒箭。”

  子婴微微一怔,瞧了眼身后那扇半开的窗,声音低了低,也冷了冷,“姜姑娘?为什么。”

  董越不说话,只是头埋得更低了。

  蒙云在一侧插进话来,言语间颇有为难之意,“殿下,是李将军射出的箭,那箭,原本是要命中项羽的,被,被姜姑娘挡了,殿下,姜姑娘可是夫人的……”

  可子婴一抬手便制止了蒙云的话,声音冷了冷,“董越,本殿问你,那姜姑娘是你想救她,还是他项羽命你想办法救她?”

  董越伏于地上,声音含糊不清,“是末将想救她,他们,他们都以为姜姑娘已经,再无力回天了。”

  子婴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转眼吩咐着蒙云,“云侍卫,你拿了本殿的令谕,请孟昕随你前去解毒,不过,你得将孟侍医完好地给本殿带回来,倘若他们心存不轨,董越,你知道应该怎么做。另,董越,你得拿一人的性命来与姜姑娘交换。”

  “末将知道应该怎么做,”董越缓缓直起了身子,“谢殿下成全。”

  “去吧,白羽箭的毒耽搁不得,”子婴拍了拍董越的肩膀,替他理了理纷乱的发髻,“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董越,记住,不属于自己的,不要去奢望,更不要生出觊觎之心来。”

  半个月亮从那云层里钻了出来,子婴看着蒙云和董越两三个越跃便消失在了层层的夜色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便听到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轻轻地推了开来。

  一回头,姜玉姬便挺着高耸的腹部立在那一片破碎的月光之下。

  “夫人,睡不着?”子婴怔了怔神,转过身来看向姜玉姬,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托着隆起的肚子,半截衣袖就滑落了下去,露出一小截的皓腕,似与那皎皎月色争辉。

  “这几日睡得浅,方才听到了窗外有虫子叫,就醒了,”姜玉姬淡淡一笑,小心翼翼地步下台阶,搭上子婴向她伸出的手臂,“殿下,可是有事瞒着我?”

  子婴轻笑,却是笑得极为牵强,“你长姊受了箭伤,生命垂危,我让孟侍医去了,玉姬,她是为了救他中的毒箭。”

  姜玉姬明白子婴所指的“他”是谁,叹息了一回,“姐姐一直是仰慕着姐夫的,不然也不会做出那般惊天骇俗的举止来,她替姐夫挡了一箭……当日,殿下不也为玉姬挡过一剑吗?倘若那一日的第一剑是刺向殿下,玉姬也会用自己的身体去替殿下挡上一剑,如同姐姐一样。”

  子婴伸手将姜玉姬代入臂圈里,下颌就搁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的发香,再不言语,他原本是极其矛盾的,他从不曾想过事情会逐渐演变成今天的局面,在他最初的计划里,没有姜玉姬,也没有姜虞姬,项羽只是他牵制胡亥视线的一枚重要的棋,可却是什么时候,她们姐妹俩的出现,将一切计划都彻头彻尾地改变了。

  “姐姐的毒,能解吗?”姜玉姬在子婴耳畔低声问道,她不确定虞姬过得好不好,亦或是项羽对她好不好,可不论如何,自这一箭之后,那个叫项羽的男人,会更加珍爱那个舍得替他去死的女人,就如同她自己,也会更加珍惜眼前这个愿意替自己挡剑的男人。

  “秦军淬在箭上的毒,都是侍医们配的,孟侍医岂有不能解之理?再者,他可是神医扁鹊的六世孙,家学渊源,这天下,应该没有他不能解的毒。玉姬,让你担心了。”

  项羽在天亮时分见到了一身疲惫和一脸憔悴而归的董越,他的身后,一辆灰色顶的马车上跳下一名中年留须的儒士,和一名蒙了面的药童,项羽依旧抱着虞姬的身躯,目光从儒士面上扫过,最后定定地落在了那名药童的脸上,虽然蒙了面,可那双眼睛,他依稀认得。

  董越上前来,挡在了蒙云的面前,“将军,这位是孟神医,神医扁鹊之后,应该能解姜姑娘中的毒。”

  “神医不敢当,祖上数代从医,略懂而已,”孟昕提了医箱上前来,目光落在虞姬的脸上,“将军可否移步,老夫诊治期间,还请将军安排,不要让他人打扰,只请一名随军的女子进来便可,配药煎药,老夫的药仆自会一一料理。”

  一扇木门,阻隔开了项羽最后的视线,他在木门合上仅存最后一条缝隙的时候,记起了那名药童的眼睛。他一转身便将董越揪着衣领高高提起,一字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董越已是十分疲倦至极,便任由项羽将自己提得窒息,艰难地说道,“将军,若孟神医还不了你一个活生生的姜姑娘,将军大可将末将大卸十八块,扔到野地里喂狼。”

  他松开了手来,看着董越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看着董越坐在地上猛烈地咳嗽着,咳嗽似乎崩裂了身上的伤口,他紧紧地拧着眉,一脸的痛苦之色。

  他心底便突然生出一片不忍来,一伸手便又将董越提了起来,一把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将董越扔到了那名怒目而视的药童的身上,“把他也治一治!”

  那药童狠狠地瞪着他,终再次合上那扇木门而去。

  整整两日,项羽便一直盯着那扇虚掩的木门,他看着他派进去的女子一趟趟地端着血水出来,他看着有火炉的烟袅袅从窗棂里飘了出来,有浓浓的药香四下里蔓延着,有轻脆的捣药声在夜里一声接着一声地传来,他便突然觉得,时间过得好漫长。

  来请他进去的依旧是董越,半披着衣裳,背上裹着长长的绢帛,绢帛下依稀可见缝合的伤口和堆积的药膏,他在木榻上见到了他的虞姬,虽然面色依旧苍白如雪,虽然她依旧沉睡着不曾睁开眼来,可是他感觉得到,她不会再沉睡不醒,不会再离他而去。

  他转身便向孟昕跪了下去,可孟昕眼疾手快地一把扶起了他,“老夫无能,只能救回姜姑娘的性命,可她腹中的胎儿,老夫没能保住。将军,姜姑娘中毒太深,且又耽搁了一夜,那胎儿,经不起这毒性的霸道。”

  他不知道他们是何时离去的,如何离去的,他只看到那名军中的女子一直默默地守在虞姬的榻前,眼前不断地有人在说着话,可是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只知道,那个不曾出世的孩儿,那个他满满都是期待的孩子,那个只属于他和虞姬的孩子,没了。

  他阖上眼去,他感觉得到眼底的湿意,他甚至昨夜里数着天上的星星的时候还在想,倘若这个孩子出世了,他要不要先给它打造一把木刀给它玩耍?亦或是一把长剑?或者,先带它骑马?教它和娘亲一样数星星?……可那么多的期待和期盼、幻想,就顷刻间殒灭了。

  他是被项梁拎着耳朵拎醒的,项梁叉着腰,对着他的脸就是狠狠地一掌,“不就是个娘们,又没死去,你哭个啥!要是个男人,就去报了这一箭之仇,李由那小子,带了三万的秦军去了雍丘。爷爷这次不杀他们个片甲不留,爷爷就不姓项!”

  到达雍丘的那一日,天正下着瓢泼大雨。

  依旧是战鼓声阵阵,箭矢和着雨点扑头盖地而来,马蹄飞溅起混合着血的雨水,就飞落到盔甲上,项羽骑着乌骓马在战场上飞奔着,手中的盘龙戟不断地挥向每一个向他迎面而来的秦军将士。

  整整四天,四天的激战后,城破了。

  厚重的大门轰然间倒塌,城门上巨石层层落下,内城通道两侧,战亡的将士尸体高高堆起。

  项羽在一道狭小的巷道里堵住了李由的去路,巷道里弥漫着水气,黑漆漆的石板路,李由就那么无畏地看着项羽。纵然一身盔甲破碎不堪,纵使他的身边只剩下十几个贴身护卫,纵然他的左臂依旧插着一只短箭,血流如注,可他持着一支长枪挺直着脊梁站在那里,那深眉朗目间的豪气和睨视天下的霸气,便如同顶天立地的英雄。

  “李将军,你可知道,你的父亲已经被那荒淫无道的狗皇帝捉拿下狱,性命不保,”项羽停了下来,一抬手,身后数百跟随而来的士卒皆刹那间停止了前进的步伐,持了长枪短刀,排开了阵式。

  “是又如何?可我李氏自认清风朗月、问心无愧,上对得起天地万物,下对得起李氏先祖,”李由一声冷哼,扫了眼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街巷,手中的长枪“咚”地一声杵在石板路上,“我知你是项羽,坊间百姓都道你英勇善战,我也知道你今日为报那一箭之仇而来,那李由我便舍命陪勇士一场,来呀!”

  沉重的盘龙戟与冷硬的长枪不断地碰撞着,就在那道狭长的街巷里,背抵着石壁的冰凉,项羽拼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直到上百个回合,直到汗水湿透了战袍,直到两人都筋疲力竭,直到项羽将盘龙戟深深地刺进李由的心胸里,贯穿了他的前胸后背。

  他似乎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听到了鲜血汩汩而出的声音,他甚至听到了李由最后一抹的笑声,他甚至感觉得到生命正一寸寸地在从李由身上流失去,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欣喜。

  他的虞姬……

  战鼓擂动声四起,战马狂嘶鸣,身后,义军欢呼声迭起。

  可他却知道,李由已抱了必死之心。

  他的身后,那是一条没有出口的死巷,是一条不归路。

  他终于替虞姬报了那一箭之仇,可是,却也葬送了数万人的性命。

  他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拔出了自己的兵器,他看着李由残留在唇角的一丝笑意,那抹笑,淡然而解脱。

  他弯腰替他拢了拢破裂开来的护心镜,替他合上的眼眸,对身后的董越说,“送他回去,按礼厚葬。”

  李由是个英雄。

  而他项羽,素来敬重英雄。

  他带着一身的血腥气息去见虞姬,他跪在她的床侧,默默地看着虚弱的她。

  他娶了她,就在血腥弥漫的战场上,他亲手替她挽起了长发,亲手将一对臂钏套进她纤细的皓腕,抱了她小心翼翼地回了洞房。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午夜梦回的时候,他还是梦到了那一抹湖蓝的身影,如清澈的湖水般,如无一丝白云的蓝天般,如影随形。

  子婴将一柄薄刃短刀从地图上拔去,传来的消息说,李由战亡,雍丘失守。

  七日后,丞相李斯也因莫须有之罪被处以极刑,那一天的刑场之上,血流成河、尸骨俱成碎片。

  纵使子婴已挪开了视线去,可那似曾相识的场景,依旧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一幕幕,清晰无比。纵使他久久地低垂着眼帘,可他依旧知道,上座的胡亥,依旧用冰冷而审视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再几日,定陶一战,秦军已然调动了全部的兵力,勉力小胜。

  项梁带着浑身的血污被部下们抬回来的时候,项羽正在陈留的战场上退兵归来,一众的将士们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路,带着哀伤和不安的心情面面相觑着。

  项梁已经死了,身中数刀,鲜血染红了整个战甲,可是真正致命的,却是射中他后背上的那一箭,那枝箭,带着九分的力道,几乎穿透了他整个心脏。

  项羽阖上眼去,那样的力道,如果不是射箭的人有近乎与他匹敌的力量,那么就是,在极近的距离里射出的这支箭,而且,让他毫无防备。

  他睁开眼来,扫了一圈面带戚戚然的众将士,目光最后落在了垂着头,一言不语的董越身上。

  “武信君半生征战沙场,他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带领大家推翻朝廷的残暴统治,不再受苦受难,”他看着董越,直到董越感觉到那抹冷漠却沉静的眸光抬起了头来,飞快地对上项羽的眸光,再次垂下了头去。

  他向董越走去,走得极缓,他闻得到董越身上淡淡的血腥气息,他甚至看得到他手臂上的伤口仍然泛着血滴,他便陡然记起他在马背上最后看向虞姬的眼神来。

  他抽出围观的一名士卒刀鞘里的窄刀,窄刀在半空里划过一道寒光,他压抑着颤抖的手,用刀尖抬起董越的下颌,压抑着那从心底如惊涛骇浪般层层泛起的悲愤,“你是他的右副将,董越你告诉我,当时发生了什么?那支箭是从哪里射出来的?”

  董越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眼前地薄刃刀上,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芒,他闭上眼去,他不知道应该从何处解释,或者说,应该如何去解释。

  他背负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和父辈的忠诚,效力于公孙子婴,他奉他的命令潜进了项羽的军队做一枚过了河的卒子,可是,他想他是失败的。

  他爱上了那个像阳光般灿烂,又如同虞美人花一般妖娆的女子。

  只不过那个女子,身边已有了他人。

  他记得见到他的第一眼,是在五原郡的军帐里,他自己被反绑着手臂,没收了兵器,披头散发着,极其狼狈地被推到了项羽的面前,就在抬眼的一刹那,他的目光扫在了项羽身边的丽人脸上,有着那么一刹那的惊艳。再后来,是在那屋脊房顶之上,落日最后一抹余晖就要消失在西山的尽头,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带着丝软弱和无助,“有人吗?能帮帮忙吗?”

  他踩着院落中的梧桐树借力跃了上去,他看到她在见到自己第一眼时眼中有着一抹一闪而过的惊喜,他才知道,那个项羽,那个不知道何为怜香惜玉的、空有一身蛮力的男人,竟然将弱不禁风的她遗忘在了寒风中的屋顶之上。

  他揽着她的腰,第一次,搂着喜欢的女子的腰身,抱着她从那房顶上跳下来,他甚至在想,如果借力不当,他宁愿摔在她的身下做一回肉垫子,也不要她受一点点的伤,平生第一次,竟然对这种从小就掌握得炉火纯青的技艺有了不自信。

  索性,他搂着她平安地落在了地面上,那一刹那,他竟然期盼着那屋脊能不能再高一点,他能有更长的时间将她纤软的腰身搂在臂弯里。

  松开手臂的一瞬间,他觉得好失落。

  那一晚,他避开众人,在如豆的暗灯下画着她的画像,画的全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一颦一笑,抬手提步间,皆刻在他的脑海里。

  可是数日后,他不得不将那幅画像交予了成睿,那是他的职责,他的忠诚。

  可是当成睿一脸傻乎乎的卷了画像,塞进竹筒里,转身悄无声息离去的时候,他连杀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他无数次的告诫着自己,要离她远一些,再远一点,远到自己无法看到她,远到……可是他眼角的余光,却总能看到她的身影,每一片蹁跹的衣角,每一声风送来的如金铃般的笑声,都久久在他的梦里徘徊。

  直到那一天,不远处的战鼓擂动,喊杀声阵阵,血腥气弥漫着整个半空,他却在城郭的溪畔见到了面色死灰般的她,她倒在那个男人的臂弯里,她的后背,插着一支白羽箭。

  那是他颇为熟悉的羽箭,那箭簇顶端绑着白鸽的尾羽,那铜制的箭尖上,淬着五樱草混合着罂粟花的毒汁。

  他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可他的心底,却在一寸寸的沉下去,如同沉进了千年的冰川里,沉的他的心瑟瑟的疼,坠坠的疼。

  他要救她,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他在瞬间想明白了,倘若她不再存活于这个世上了,他留在这里,留在这座不属于他自己立场的兵营里,还有什么意义?

  他破天荒地去求了子婴,用了最卑微的姿态,他不知道自己的那一句话触动了心如玄铁般冷陌的子婴,他看到他眨了眨眼,竟然命他的贴身侍卫带了孟侍医同去。

  他知道孟侍医的精湛医术,在远远看到那个受伤的身影时,他心底泛起的,竟然有着阵阵的酸意。

  那个素来不懂怜香惜玉,一度将她遗忘在屋顶上的男人,竟然破天荒地将她抱在怀里守了整整一夜。

  他不知道心底的那抹酸意里,是不是也带着一丝的欣慰,和放心。

  毕竟,那个人心里,开始有了她。

  毕竟,没有哪一个男人会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人不心存感激。

  他站在一片荒芜的草地里,旷野的风吹来,吹得他几欲落下泪来。

  他看着那个男人向他走来,由着那个男人将他如同拎小鸡般拎了起来,破碎的盔甲,衣领勒得他窒息,他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个被子婴称之为“可以搅得天下大乱”的男人,他告诉他,倘若孟神医还不了他一个活生生的姜姑娘,他大可将自己大卸十八块,扔到野地里喂狼。

  如果她真的不在了,他活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不如,随她同去。

  他猜测着是他的笃定让他松开了手,放过了自己,可惜不是。

  后来,当在雍丘那一战,当他与李由大战上百个回合,最终盘龙戟贯穿李由的心脏时,他却转过身来,眼底泛着湿意对他的说,“董越,送他回去,厚葬。”

  那一刹那,他察觉到了他的悲悯之心。

  就如同子婴所说,“他有一颗不合适宜的怜悯之心,于治世,是份大爱的情怀,受天下人敬仰,只可惜,他身逢乱世,他的怜悯,会让他万劫不复。”

  那个死去的李由是秦军少有的良将,是他强有力的对手,是死于他刀下的亡灵,可是,他却要给他最尊贵的待遇。

  只因,李由是忠臣,亦是良将。

  尽管,是大秦的忠臣,大秦的良将。

  他亲手扶了李由的灵柩送他回故里上蔡以安葬,他一路都在想,倘若给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会真正地投诚项羽,用他最忠诚的心。

  只可惜,他没有多余地选择,他的命运,在他董氏一族成为公子扶苏的门人时,便已经注定。

  他改写不了自己的宿命。

  他杀了项梁,一如他给子婴的承诺。

  没有了项梁,项羽会带着仇恨,拼尽全力,成为子婴手中最强有力的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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