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刺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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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刺杀

  项羽在一片落叶翻飞中从自己的马背上跳离,一个旋身便跃到驾车的一匹马背上,一侧身顺手捞起缰绳,终在马车狂奔下一片山坡时转身一把便掀开了车帘。

  他一路上都跟着他们,骑着一匹极不起眼的枣红马,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甚至只想等她祭拜完回府的途中再找机会与她见上一面,可他没想到,那名蠢笨的侍卫竟然擅自主张将她带离了官道,车马急匆匆地驶进了这条终日荫郁的小径。倘若是在盛夏的季节,此林间虫兽层出,瘴气经久不散,而那林间乱七八道的小径更是如同迷宫……他甚至在心底庆幸,眼下正值隆冬,眼下有他殿后。

  可马蹄溅飞的落叶下那扑鼻而来的腐败气息却让他瞬间改变了主意,他侧身拾起路边跌落的几枚松果,在马车转弯的时候击了出去,他用了近七成的功力,击中了那名侍卫的曲池穴和命门穴,他不想平白无故地杀了他,可是至少在一炷香的时间里,他应该都无法提力追赶了上来。

  他需要时间,和她独处的时间。

  可他没想到的是,当他掀开车帘时,却看到车厢里除了她和一名随身的家奴外,竟然还有一名年岁甚小的孩童。而他更没想到的是,那名早已惊慌失措的婢女在见到他蒙着面的模样时,瞬间便吓晕了过去,而那名孩童却睁着大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所谓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应该便是这般的模样。

  可他顾不上许多,他只看到她早在自己掀开车帘的时候便用一这锐利的金簪抵在了自己的咽喉处,尖锐的簪头,已然在她半截粉白的脖颈上留下了一处醒目的红痕,他甚至不怀疑她会用自己的种种聪明一把夺下他的面巾,记住他的面孔,然后在受到生命、或者尊严的威胁时,毫不犹豫地结束掉自己的性命,来换取自己一生的清白。

  可他不能让她如愿。

  他一伸手便将那枝金簪夺了去,再一扬手便将金簪扔到了车外,就那么一瞬间,他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一丝疑惑。

  他揽了她的腰身便从车内闪身而出,他同时撮唇唤回了他那匹枣红战马,他听到那名孩童带着哭腔大喊着“玉姑娘,玉姑娘,”他又听到孩童的叫声里夹杂着一记刺耳的衣物撕裂的声音,他甚至感觉到了怀里她的全力挣扎,他只得仓促着解释到,“是我,虞姬想见你,我不会伤害你,我对苍天发誓。”

  他带着她落到了他的马背上,又用两枚松果止住了毫无目的肆意狂奔的两匹驾车的马,然后,狠狠地一夹马腹,在路口转道而去。

  短短的一瞬间,似乎,发生了很多的事情。

  马车被劫持了,蒙云不知所踪,甚至于灵珠也吓晕了,而自己,却在如此的情形下被强行“请”去见虞姬?

  姜玉姬知道自己此时此刻乱不得,在手中的唯一利器被夺去的时候,她便有了舍生求清白的念头,无数个可能都在瞬间涌入脑海,兴许来人图财、图利、图色,又或者,来人本身就是公孙殿下的死对头,想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挟制子婴,又或者,就是宫里派的人。

  她想到了数百种可能,可她独独没有想到,来人,会是他。

  她久久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稍稍回落了一点,她甚至在安慰自己,他是真的受虞姬所托,只想带自己前去与她会上一面,她想虞姬定是有自己难言的苦衷,只可惜,这位壮士“邀请”的方式方法和时间场合都不对。

  她想自己已是性命无忧了,可是这般同乘一骑,她被他强有力的臂膀紧紧锁在怀里,即便是虞姬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心存大度而不生出任何的嫌隙来,而她自己,却是介怀的。

  她深知自己的身份给自己带来的无形的枷锁,她的行为,会成为世人诟病子婴的把柄,她的一言一行,都会安上公孙府坻的名义。姜玉姬终在挣扎无果后用力抢夺过一根马缰绳,稳了稳心神,用了极其平和的声音,“我知道阁下是谁,虽然你蒙着面,我也猜到了你是谁,我认得出你。既然如此,阁下应该知道我的身份。倘若你现在停下来,我会自己回到马车里等侍卫前来。而你,可以自行离去,不用承担任何后果,我会只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

  项羽沉默了片刻,在姜玉姬的耳边轻轻地应道,“好,我依你,你应该知道我不会伤害你,也不想让你有任何的为难。可是有几句话,我想说与你听,如果你应允,我即刻停下。”

  可尚不及姜玉姬做出任何的思虑和判断来,却只觉得身下陡然一沉,那匹马踏进一处被落叶和枯草层层掩盖的水渠里,生生失了前蹄,而就在马失蹄前翻的一刹那,姜玉姬便觉得整个身子被提了起来,一双有力的大手就紧紧地搂着她的腰肢,整个人如同在风中跌落枝头的落叶般,在半空里腾空、旋转、翻滚、再翻滚,终迟迟停下。

  蒙云艰难地站里起来,整个手臂,依然酥麻得没有一星半点的知觉,他半拖着随身的长剑,向着马嘶鸣的方向奔去,他在前方不远处的岔路口便隐隐看到了马车车顶的一角,整辆马车,就那么歪歪地停在山坡下,甚至于一匹马摆脱了缰绳,就围着马车在半山坡上啃着枯草,而岔路口的另一个方向,却隐隐传来马蹄飞踏的声音。

  他想他绝不会再中他人的奸计,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向那马车奔去,甚至于从马车上跌落时受伤的腿让他在下坡时直直地滚了下去,他抓住半截树桩方稳住了不断下滑的身形,可好不容易爬过去,那马车里,却只有昏迷过去、缩在角落里一脸惊恐之色的灵珠。

  整个大秦的公孙夫人,殿下府的女主子,不见踪影。

  蒙云在四下里喊破了嗓子,可回应他的,只有风过树梢,或轻或重的呜咽之声,他只得骑了马,一路十万火急地跑回府邸,跌跌撞撞推门而进时,子婴正坐在厅堂里,看着脂粉店铺的老板娘正眉飞色舞地介绍着带来的胭脂水粉。

  “殿下,我这胭脂水粉可是方圆几百里最好的,您瞧这个,是桃花粉,这个是杏花的,这个口脂,可是整个大秦我家独一份,那可是用红梅花研磨成的,一园子花树,一个冬季所开的花,也只够磨成两小匣子……”

  匆匆赶来的卫管家将一张单子递给了子婴,子婴略略扫了一眼,“灵珠:胭脂一盒,水粉一盒;花奴:胭脂一盒,花钿一盒;阿九:桃木梳一把,铜镜一面,珠花两盒;……卫璃:胭脂两盒,水粉两盒,口脂两盒……”

  子婴愣了片刻,抬头看向卫管家,“不是夫人给自己定的?”

  “夫人说,府上的奴婢们也都是花朵般的年纪,没有不爱俏的。再者,她们打扮好看了,也是府上的门面,还说,这样她们干起活来也更得力些。卫璃的这份,是夫人特意添上的,说就算多添点聘礼,堂堂殿下府,也不能失了身份。”卫管家小声嘀咕着。

  可即便卫管家的声音已是极低,那老板娘的耳朵却是急尖,此刻惊诧般的“哟”了一声,堆起了一脸的笑意来,“瞧瞧殿下夫人真正是个水晶玲珑心的人儿,我还当是夫人自己用的,谁想到……府上这些丫头们也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这辈子能伺候夫人。说起来,连我这老婆子都要嫉妒眼红三分,就是不知道府上还缺不缺烧火做饭的老妈子,若是有空缺,我可回去就将铺子关了张。”

  子婴笑着没说话,抬手指了指老板娘带来的东西,“本殿都替夫人收下了,回头你找账房支银子去,还有,明后日得了空,再拣最好的每样送两匣子来。”

  老板娘满脸堆着笑容,道着谢挑帘出去时,便与惊慌失措的蒙云撞了个满怀。

  在子婴的记忆里,他似乎从不曾见到过蒙云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即便是当年整个蒙氏蒙冤入狱、满门抄斩,他虽在雪夜狼狈出逃,前来寻求庇护,虽然也是一身的狼狈,可眼底,却依然有着刚毅的神采。

  何曾像眼下般,衣衫凌乱,头上顶着几片枯叶的碎屑,甚至于一见到他,远远地便“扑通”着跪了下来,膝行至厅堂阶下,便嚎啕大哭起来,“殿下,殿下,夫人,夫人不见了,我找遍了来来往往的山路,都没找到……”

  子婴仿佛在瞬间坠入冰窟里,手里把玩着的一匣子桃妆粉就生生地落在地下,半晌,桃妆粉的香气渐渐蔓延开去,他方醒悟过来,抬手指着蒙云,声音也变得含糊不清,“你,你说什么?谁不见了?”

  “殿下,蒙云只求一死,只求一死!”阶下的蒙云跪伏于地,依旧抽泣着。

  “死有何用?现如今你倒是把事情说清楚,夫人好端端地前去禹祠祭祖斋天,路上遇到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发,你且一一说给殿下听!”卫管家从厅堂出来,蹲下身来好言相劝,“夫人是在哪里不见的,可都找过了?灵珠那丫头呢?还有,你一路上就没注意到什么可疑的人跟着你们?”

  “蒙云,你快带我去,卫伯,快叫卫璃备马来,不,你派人去宫里打探下消息,”子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往前踉跄了两步,扶了门框方站稳,便重重地一拳击打在门扇上,眸光,瞬间冷如寒星,“倘若是宫里那位做的,本殿绝不手下留情。”

  那后半句话,透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天色渐暗,尚不到酉时,天色已然暗淡了下来,天边大片的暗云层层翻涌而来,如惊涛骇浪,而子婴的脸色也随着天色的渐暗由铁青变得苍白。

  “殿下,卑职本不应该绕小道而行,可官道上行人甚多,且都是去同一个方向的,夫人唯恐驾车的马在人群里受了惊,误伤了民众,卑职、卑职才从这里绕了上来,”蒙云的声音因惊慌失措而变得沙哑,“卑职原想着抄一下近道,避开行人,这林子树木密集,入了夜就极易迷失方向,殿下,卑职先带您去马车处,灵珠守着原处,怕万一夫人自己回来,找不到我们。”

  一乘灰色的马车就静静地停在一片山坡下,一匹马拴在车辕上,俯着头,许是听见人的脚步声,扬起头来长嘶鸣了一声,也开始躁动不安地来回踢踏着,踩碎了一地的枯枝落叶。

  子婴上前一把掀开车帘,就见灵珠如同惊弓之鸟般往车厢里缩了缩,即便是认出了来人,手中紧握着直直横亘在脖颈间的一柄短刀依旧忘了放了下来,就那么睁着一双大眼睛,满含惊惧地瞪着子婴。

  子婴伸出手去,夺下了灵珠手中的薄刃短刀,还给蒙云时,灵珠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可无论子婴如何询问,奈何灵珠如同被吓傻了般,只是不停地摇着头,断断续续地反复念叨着,“他蒙着面,他抓走了夫人,他蒙着面,他抓走了夫人……”

  “他是谁?你认得出来吗?”子婴放低了声音,即便是此刻心急如焚,那随着乌云的叠起,而从四面八方平底拔起的长风,就如同一柄柄利刃般地扎进他的心底,可他依旧只能克制着,忍耐着。

  灵珠还是摇着头,眼底,久久不曾褪去的惊惧之色,却又是猛然间仿佛想起了什么般,环顾了四周一眼,尖叫了一声,“阿九,阿九……”

  蒙云趁着天边最后一抹亮色在离马车不远的一处猎人陷阱里找到了阿九,小小的身躯全然被层层落叶掩盖着,猎人安置在坑底的如尖刀般的竹排就生生刺穿了她的整个身体。

  子婴微微挪过了脸去,就那么收回视线的一刹那,他看到了阿九握着的手心里,紧紧攥着一片布帛,天青色的丝帛衣缘饰,银色丝线织就的勾连云纹……

  那是姜玉姬的半片衣袖……

  此刻那片衣角就握在手心里,绵绵密密的针脚,如同针般刺进心底,子婴闭上眼去,似乎眼前的天地万物,都开始在不停地旋转着,可偏偏蒙云又在山坡上找到了一支在夜色里闪闪发光的金簪,颤抖着双手递了上来,不待他接过,缩在车厢里的灵珠便嗫嚅着,声音依旧带着颤抖,“夫人的,夫人用它抵着喉咙,都抵出血了……婢子劝不住。”

  “再找,”子婴强忍着心间那一片钝钝的疼,和喉间那欲喷薄而出的甜腥之气,吐出两个字来。

  一场暴风雪,似乎正远远而来。

  姜玉姬看着面前那一片绵延远去的山峦,半晌方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她从那山峦上滚了下来,她记得自己不停地翻滚着,在闭上眼睛前她看到了满地的枯叶、灰蓝色的天、不断从眼角闪过的青石,和……他的眼。

  姜玉姬惊坐起,这才发现自己的半条手臂钻心地疼,而一双黑底的青色锦履便出现在眼帘的下方,再往上,一片褐色裼衣的一角,沾染着碎草屑和泥土的印痕。

  “先别动,你的手臂折了骨,我替你接好了,可是不能用力,”项羽站定,似是想起什么般,又微微地后退了一步,“对不起,那马一时失了蹄,是我没掌控住,害你受了伤。”

  “有劳了,”姜玉姬用另一只手撑着站起,微微欠了欠身,她想这一切不能算是他的错,如果她不强行抢过马缰绳,兴许,他能够控制好失控的马,他们也不至于会从马背上生生跌落下来,掉进这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峡谷里,而他前胸后背的衣裳已是凌乱不堪,显然是被山坡上的砾石和灌木所划。

  姜玉姬在心底微叹一回,放眼望去,山谷寂静,不远处一条山涧小溪缓缓的流淌着,那匹失了蹄的马也不见了踪影。

  “那马,可是受了伤?”姜玉姬陡然间有着不好的预感。

  “那原本就是一匹刚驯服没多久的野马,脚力甚好,耳力目力俱佳,可惜一时大意失了蹄,眼下,如果没折了腿骨,怕是早已逃回山林里去了,”项羽苦笑了一声,“你先歇歇,我去取些水来,顺便探探路。”

  项羽说完转身便走,堪堪走了两步后,又折了回来,先是将一柄乌黑发亮的短刀放到她的面前,接着,便是一枚玉璧,润白的色泽,触手生温。

  姜玉姬知道那柄短刀是给她防身所用,可这枚玉璧,却又是什么?不禁抬眼问到,“等等,这是什么?”

  项羽住了脚,却没有转过身来,顿了顿,再次抬腿离去。

  那枚玉璧极其温润,正中间一眼手指粗的环孔,握在手心里,似乎暖暖的温度便源源不断的渗透进掌心的肌肤里,姜玉姬抬眼望去,那个高高大大的身影就隐没在树梢的光影里,他似乎正在折一根碗口粗的苍竹,猛然间转过脸来,便与姜玉姬探究的眸光不期而遇,而他却瞬间回过了头去。

  当项羽用竹筒取了清澈的溪水回来时,姜玉姬发现他的耳朵根都透着红。

  仿佛方才不经意的触碰,已是让他害羞到了极点。姜玉姬不禁替虞姬感到些许的委屈,那样美好的虞姬,那样风情万种的姜氏女子,怎么偏偏会喜欢上这样一块榆木疙瘩?

  项羽用火石取了火,将竹筒里的水微微加热后递给了姜玉姬,甚至于担心姜玉姬烫了手,一把撕下了里衣的半片衣襟,将竹筒仔细地包裹了起来。

  姜玉姬捧了竹筒在手,入口的溪水混合着竹子特有的清香,她便又想,这块榆木疙瘩似乎也还不错,细心细致,兴许也能将虞姬照料得很好,而那枚玉璧,兴许是拜托她在父母族老们前替他美言几句?

  姜玉姬小抿了一口水,抬眼笑问道,“家姐,我是说虞姬,近来可好?”

  第一次,她距离他那样近,近得他感觉得到她浅淡的呼吸,近得他看得到她眼底深处投射出的自己的小小身影,可她那般亲切地笑着,笑得让他在寒风凛冽里如沐春风,可她却是问他,“虞姬,近来可好?”

  他恍了半天的神方醒悟过来,低下头去,点了点头,倘若虞姬不逃婚,那么现如今守在他的身边的,便是她;可是虞姬的逃婚,就到底,却是为了来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一切,似乎一开始便错了,一开始便乱了。

  他久久藏在心底的话,就那么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就生生地吞了下去,他突然地有着挫败感,他起了身,甚至于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天黑了不适宜赶路,我去找处避风的地方,明日一大早,我带你从这里出去。”

  火苗在眼前跳跃着,姜玉姬看着那个高高大大的身影又开始不停地忙碌着,随身的一柄青铜剑,成了砍树枝的利器,她看着他折弯了一片的竹子,将它们与树枝缠绕着,形成了一座天然的草庐,他甚至在树林边上抱回了大堆的枯叶和桦树皮,整齐均匀地铺在草庐的地面上,末了,他甚至脱下了他的外袍,铺在了那层枯叶上,方再次向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向她伸出手来,一字不语。

  姜玉姬将手放进了他的手心里,借着他手臂的力量站了起来,再跟着一言不语的他坐进了那间小小的草庐里,草庐里泛着枯叶干燥的气息,小小的,仅容她一人转身,可不待她坐定,他便又走了出去,就站在那没过膝盖的冰凉的溪水里,执了手中的长剑,像一只觅食的猎豹般注视着缓缓流淌的水面。

  天边最后一抹阳光渐渐消散下去的时候,项羽已经在火堆上烤着两条鱼,鱼肉的清香,便仿佛在夜色里飘散千里。姜玉姬记得前不久,也是这样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子婴也这般在月光下替她烤着鱼,只不过,那个时候有青铜的火炉、有精致的陶碟、有醇香的美酒,而眼下,却只有两片剖开的竹筒、两片宽大的芭蕉叶,可那入喉的鱼,却隐隐透着芭蕉叶特有的清香,那竹筒中的溪水,也泛着青竹特有的气息。

  一切似乎有相似之处,一切,却又似乎完全不同。

  “虞姬说,你小时候落过水,”项羽向火堆里再放进一枝干燥枯萎的松树枝,那火堆里,便瞬间多了一抹松香的气息。

  姜玉姬点了点头,“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掉进水里也是情理之中,可是有一次,好像也是这样入冬的天气,极冷,府上一群的下人似乎都吓傻了般,不敢跳进水里救我。是虞姬不顾一计地跳了下来,虽然她也不会游水,可她跳进来后,那些下人们便都跟着跳了下来,我便也得救了,”姜玉姬笑道,“所以,我这条命有一半是姐姐的,姐夫,你可要好生地待她。”

  她叫他“姐夫”。

  也许当她不顾男女间的大防,将自己的手放心地放入他的手中,借着他的力量站起来时,她已经将他视作“姐夫”了。

  项羽的心在瞬间沉沦了下去,那个称谓,堵得他胸口窒息般的疼。

  他没有应答,他想他应该早一些把话说出来,就在她端详着玉璧的时候,他就应该把心中想了千百遍的话说出来,他应该告诉她,“玉姬,我喜欢你,从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

  可是,一切,似乎就那么错过了。

  项羽将所有的悔意都发泄在了那些枯萎的树枝上,他将它们都砍了来,架在火堆旁边,然后坐在那里,看着漆黑的一方天幕。

  四周,静寂无声。

  而草庐里的她,似乎也因劳累沉沉地睡了去,就那么静静地靠在竹丛上,静静地沉睡着,呼吸绵软。她和虞姬,熟睡的模样有着七八分的相同,一样如月光般的面容,一样细长的眉眼,一样柔和的下颌、一样高挺而小巧的鼻翼……一样的,她们名字的读音。

  夜风肆意窜起,项羽在草庐前站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的身躯能否挡住那突然转换了风向的夜风,可他知道,他不想惊扰了她,不管是什么。

  她在睡梦中依旧带着微微的笑意,许是她梦到了什么,可他更奢望,她的美梦里,能有自己的一丝身影,哪怕只是他的名字在美梦中被提及,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姜玉姬确实做了一个梦,梦里,有虞姬。

  仿佛就是不久前的那个场景,她坐在绣床前替虞姬绣完未完工的绣品,而虞姬就坐在她的身侧,替她剥着石榴,绣品是一副鸳鸯戏水,虞姬撇了撇嘴唇,瞅着她绣的鸳鸯,“妹妹,我只想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可是如何去向父亲说去?倘若父亲不应允,我便逃了出去,我才不要做这样一只只会戏水的鸳鸯,我要做一朵蒲公英,随风去我喜欢去的地方,与我喜欢的人在一起。”

  她做到了,像一朵蒲公英一样,随风飘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姜玉姬是被清早的第一缕阳光唤醒的,东升的红日从云层里探出头来,照耀着四面皑皑茫茫的一片,夜里,似乎下了层薄薄的雪,此刻雪花依旧倦倦地飘舞着,如春末的落花,纷纷扬扬。

  而草庐旁的几株并生的大树下,一个披落着一身雪花的身影就那么静静地倚靠着,他似是沉睡了去,雪花就那么肆无忌惮地落在他的发上、肩上,那是一张很刚毅的面容,透着棱角分明的洒脱,浓黑的剑眉下微合的双眸,却又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残留一份少年的纯真。

  姜玉姬将他留在草庐里的外袍轻轻地披在他的肩上,可却就在堪堪转身的一刹那,他紧紧握住了她将要离去的手,轻声地呢喃着,“玉姬。”

  姜玉姬停了下来,转过身,轻轻一笑,“我是不是吵醒了你?姐夫,是不是梦到姐姐了?”

  项羽松开手,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四面八方的风将身畔的火堆吹熄了去,他便倔强地再生了一堆火,直到风渐渐小了去,直到第一片雪花落在了火堆上,瞬间无影无踪了去,他便靠在了那株大树下,透过火堆的光芒守着那间小小的草庐。

  他甚至在想,如果能这样天长地久下去,哪怕只是这样静静地守着她,近近地看着她,哪怕只是……可漫长的一夜,就那么很快的过去了,快得让他还来不及将每一个瞬间都收进眼底、藏进心底,她便再一次笑盈盈地站在面前,用软糯的声音叫着“姐夫”。

  似乎初升的太阳,如同身边的冬雪一样,了无温度。

  他站了起来,强托着被冻僵的双脚再次生起了一堆火,火苗瞬间窜起来的时候,他的心却冰冷到了极点,他猛然记起他昨日给她的承诺,今日,他便要送她回去。

  可他想要带她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哪怕逃到天涯海角,哪怕去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只要远离了大秦,只要她不再是大秦的公孙夫人,只要……

  可他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却是,无他容身之处。

  他在心下长叹了一回,披上外袍的时候,却伸手摸到了那一只碧玉瓜头簪,他抬眼看着她,她如瀑的长发就轻轻地披落在后背上,在细碎的雪花中随风轻舞,他便猛然记起,昨日他们滚落下来时,她便失落了所有的发簪珠花。

  他轻轻走了过去,她正执了他的短刀拆解着将竹枝缠绕的藤蔓,他在她的身后停了下来,伸手挽住了那冰凉如丝的长发。

  许是他的脚步声,许是他的呼吸声,他看着她停了下来,微微地转身,弹升而去的竹枝便簌簌地洒下一阵绵软的雪花碎屑来,笼在他们的身上,折射着太阳七彩的光芒。

  “姐夫?”

  “别动,头发散了,你替你挽上,”项羽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在隐隐地发抖,而缭绕了满头青丝在掌心的手,亦是隐隐地发着抖,那一根根的青丝,此刻就如同千万根的绳索捆缚着他,捆缚得他透不过气来。

  “姐夫,我自己来,”玉姬伸过一只手来,微微转过来半张脸,对他微微地笑着。

  他松开了手去,他想,定是他的笨手笨脚扯疼了她,可他看到她接过那枝碧玉瓜头簪时,眼底的一缕疑惑和欣喜一闪而逝。

  他便想,她定是都猜到了,那枝明明打发给了小乞儿的发簪,竟然最后落到了他的手里。

  他转身回到了那株林树下,坐在突起的盘错纠结的树根上擦拭着长剑上的落雪,可一只纤纤玉手便伸到了他的眼前,姜玉姬举着一只翠竹筒,“姐夫尝尝,这是竹枝上落下的雪水。”

  那竹筒历经火的炙烤,已然带着黑灰的色泽,可那么一只手捧着,却又如同是世间最昂贵的珍宝,项羽伸手接过,竹筒上残留的温度堪堪沾染在了指端,一抹暖意就要透过指端渐渐游走在心脉之间,那样的一抹暖意,那般地珍贵,那般的,就要让他整个人都暖了起来,可就那么一刹那,一只斜地里疾速飞来的羽箭,就那么不偏不倚地射穿了那只竹筒,尚氤氲着热气的清水,便瞬间洒落一地。

  子婴此刻就站在那半片山坡上,身畔雪花肆意飞舞。

  整整一夜,他彻夜未眠,他就坐在马车的横梁上,任凭蒙云如何劝解,他就任那寒风卷飞起衣袂,任那雪花侵袭,任长夜漫漫一寸一寸地爬上眼梢眉角。

  他想了无数种可能,甚至于,是莲若的由爱生怨,由怨生妒,由妒生恨;或者是金殿上那位惯有的手段,可他独独没有想到,会是他。

  他一眼便看到了山坡底下那冒着青烟的火堆,簌簌窜起的火苗,袅袅随微风上升的轻烟,就透过稀稀落落的树枝闯入他的眼帘,然后,他看到了她的大半个身影,绛红色的风雪斗篷,伴着偶尓飘落下的片片雪花而飞扬起的长发,和她身后的他。

  他的手里,竟然挽着她柔滑的发。

  那一刹那,他险些被背后陡然长窜起的一抹劲风给刮倒了下去,他摇晃着身躯,身侧的蒙云堪堪扶了他一把,他方稳定了身形,再次远望过去时,看到的便是那样的一幕。

  隔着几片雪花的飘落,他伸手接过了她递过去的竹筒,氤氲的雾气和着雪花弥漫,他看不清姜玉姬的脸,可他看得到项羽接过竹筒时那微微颤抖的手,那双手,刚刚挽过她的长发……

  他取弓搭箭,就那么眨眼间,长羽箭已然带着他久久压抑的愤怒,裹挟着涔涔寒风飞了过去。

  羽箭射中了那只竹筒,他看到他怔住了,随及扔掉那一节残损的竹筒,同时抓起脚边的长剑,一个旋身,便将姜玉姬挡在了自己的身后,一切,快得如同昨夜里肆意的狂风一般。

  子婴那在竹筒中的水汩汩滴下时从心底泛起的一丝复仇欣慰感瞬间消散了去,恨与怨,瞬间充满了整个心间。

  他的玉姬,轮不到他人挽起她的发,轮不到他人来保护着她。

  可更让他恨的是,他的玉姬,他心心念念的人,他担忧了整整一夜的人,就那么和他在一起,共度了一晚。

  子婴握着长弓,血红色朱漆弓身上镶嵌的铜饰和彩石硌得他手心生疼,他方将长弓和箭壶扔给了蒙云,用了命令的语气,“瞄准夫人!”

  蒙云不寒而栗,子婴的声音,透着胜过昨夜风雪的寒,他偷偷抬眼看了子婴一眼,他的眼底,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去,只不过,幽深得如同潭底。

  “殿下,夫人,万一,夫人会受伤的,”蒙云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已然有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本殿不会让你伤了她,”子婴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话来。

  在他的面前,没有人可以伤到他要保护的人。

  而他也知道,那个人,也不会允许蒙云伤到她一丝一毫。

  “殿,殿下是要他分身无术么?可他挟持着夫人,是想做什么?万一,万一他不顾夫人的安危……”蒙云一头雾水,磕磕巴巴地问道,“难道,殿下、殿下的秘密兵力,被他知道了?”

  子婴冷寒着脸,一言不语,只是搭在剑柄上的手,已然握得青筋层层暴起。

  蒙云抽出一支长羽箭来,再次看了眼身侧的子婴,方犹豫着,终小心翼翼地搭箭上弦,拉满了圆弓。

  项羽猛然间的一个旋身所带起的力道之大,足足让姜玉姬往后踉跄了两步,直到后背抵到冰凉的树干方站稳,堪堪站稳,姜玉姬便透过稀疏的树枝看到了山坡的人影,“殿下?”

  项羽挡在他的身前,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多谢姐夫,只是此番玉姬无缘见家姐一面,还烦姐夫带句话给姐姐,家里人都很挂念她,倘若姐夫不介意,可否与她一起回府?族老那边,玉姬会替姐夫解释几句。毕竟,我好歹顶着个公孙夫人的名头。”姜玉姬转到项羽面前,轻轻一笑,“姐夫,就此别过。”

  可是项羽却一把拦下了正欲顶着风雪往山坡上而去的玉姬,略带痛心地说,“你是要随他回去么?你自己看看,你的侍卫手中的那支箭,瞄准的是谁?”

  姜玉姬这才发现,蒙云手中那一弯满弓弦上搭着的长羽箭瞄准的正是自己,她不由自主地往左微微踉跄了一步,而那箭头,便真的左移一分。姜玉姬怔了怔,再试探着往右躲闪半步,那箭头便右移半寸,只不过,她看得到,那支有着乌黑的箭簇、绑着细长羽毛的羽箭,却在簌簌的雪花碎屑中微微颤抖着。

  姜玉姬瞬间便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子婴的命令。

  可是长风四起,山间初升的太阳笼在雪地上,反射的光芒刺痛着她的眼,她亦看不清子婴泛着青色的脸。

  她便站在原地,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变得冷寒,即便昨夜的风雪交加,她也没有感觉到这般彻骨的寒意,可是雪停了,太阳就要出来了,她却感觉到那一种浸入骨髓的冷意,那抹冷,就从脚底爬起,瞬间便蔓延到了全身,最后在心底长驱直入。

  她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不过是皇家的所谓尊严,不过是作为夫家的颜面。

  她觉得整个人变得僵硬起来,从谷底窜起的风扬起她的衣裾,散落下来的长发便如同一把把刀般划过她的脸,雪花的碎屑在眼前狂舞,她就那般定定地站着,任项羽张开双臂挡在自己身前,任那一支长羽箭划破冰冷的空气,带着风声呼啸离开了弓弦。

  蒙云的箭裹着山间的湿寒之气呼啸而来,而子婴也在瞬间从山坡上冲了下来,大步流星般地跃起转移间,手中的长剑已然探向项羽的胸膛,而项羽的手中,只有一柄因砍树而变得斑驳,因捕鱼而沾染着鱼腥气息的残损长剑。

  那柄剑,他尚来不及擦拭干净。

  项羽用剑柄挡开了子婴手中闪着寒芒的长剑,便一个回旋身,护在了玉姬的身前,而将自己的整个后背暴露在了子婴的长剑之下,而蒙云的箭,也带着长羽箭特有的划破空气的利啸,射进了项羽的肩膀上。

  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

  子婴和蒙云的配合,堪称完美,可他们,却独独忽略了姜玉姬。

  在他们眼里,她不过是一个幌子,一枚棋子,她的存在,不过是可以牵制住敌人。

  血腥的气息瞬间蔓延了开来,甚至于几滴血珠就飞溅起,落在了半步之遥的姜玉姬的身上脸上,那血珠依旧着一抹温度,可却又在瞬间变得冰凉,变得了无生气。

  姜玉姬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看到面前那如同山墙一般的人影就屈膝跪了下去,那张脸就近在眼前,带着痛苦的狰狞之色,可那眼底,却满满的全是看向她的担忧之色。

  姜玉姬看到了他那从肩膀之上沁出的血渍,那支带着响羽的长箭就笃笃地刺进了他的肉里,箭尾的长羽毛,在风中颤抖。

  而他却是一伸手便拔下了那支箭,血似乎在瞬间便涌了出来,滴落下来的血珠,染红了腿下的一小片雪,那片殷红的色泽,便迅速地扩散开去。

  姜玉姬错乱着脚步上前去,伸手就要按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可手臂被人狠狠地握住,一个用力,她便看到了面前子婴一张煞白的、眼中带着喷火般怒气冲冲的脸。

  马车在林间小道上飞驰,马蹄一路溅起雪花,纷纷扬扬如落花。

  子婴一路上都盘腿而坐,合了眼,一言不语,可那周身却自始至终蔓延着层层的冷意,一如姜玉姬归宁的那一日。

  灵珠依旧瑟瑟地缩在车厢的角落里,时不时拿眼角的余光瞧向子婴和姜玉姬,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马车后尾部放置的一坛醉九仙许是碎了坛子,那酒的香气便阵阵飘了过来,姜玉姬便在瞬间想起阿九来。

  “灵珠,阿九去了哪里?先送回府了么?”姜玉姬问道,昨日在马车上,阿九尚扒在窗户边上,好奇地问道,“玉小姐,您说祭祀时呈上的酒,天神都喝了么?这酒为什么叫醉九仙呢?是说这一坛酒能醉倒九个仙人么?”

  可是灵珠依旧抬眼看了看子婴,垂下头去一言不语。

  “灵珠?”姜玉姬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些。

  “夫人,阿九,”灵珠再次偷偷看了子婴一眼,压低了声音,“阿九掉进了猎人的陷阱里。”

  “可是伤到了哪里?”姜玉姬急切地问着,可是子婴却在这个时候微微睁开眼睛,冷冷地盯了灵珠一眼,而后,再次假寐了去。

  他一直在忍着,他想他素来是容忍惯了的,在朝堂上被百般嘲讽和奚落、在朝堂外被万般刁难和挑衅,他都咬着牙忍着,哪怕是咬碎了牙齿和血吞,面上依旧是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的。可是这个时候,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忍得好辛苦。

  他没有将手中的剑对准项羽的胸口刺下去,他也没有趁机卸掉他的一只手臂以作惩戒,他更没有呵斥他为什么要劫持了她的马车,他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阻止了姜玉姬去关心他肩上的伤口,他只是一言不语地将姜玉姬拉进了马车。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手抓疼了她,那一支曾经瞄准她的箭,刺痛了她。

  他想她终会以大局为重,她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苦衷和用心良苦,可他却看到她一把掀了车帘,吩咐着蒙云停车,他看到她甚至于不顾车是否停稳,便要提着衣裾跳下去,他来不及伸手抓住她,只得一闪身从掀开的车帘处跳下车去,堪堪接住了不顾一切跳下马车的姜玉姬。

  他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是想去找阿九,他早就吩咐了灵珠和蒙云,在找到她之后不许坦言这则消息,他怕她承受不了失去阿九的痛楚,可是他没想到,她竟然和那个人在一起。

  那个人,竟然胆大到,劫持她的车马!

  他想他心里很明白姜玉姬的初衷,可是此刻,他胸口一直堵着的那团让他呼吸不顺畅的乱麻,却让他脱口而出的话几欲失去了理智,“你要回到见他么?你还在担心着他?嗯?他不过是受了一箭,本殿还没卑鄙到在箭上淬毒,再射进他的胸膛里去!他死不了!你就这么着急去见他!”

  他听到了寒风送来的他的声音的回音,在空荡荡的林间,他的回音虚无而飘渺,甚至于那抹掩饰不住的怒意并不曾因在山林间的辗转碰撞中减少那么一点点。

  他看到她的神色微微一怔,山林间的风带着穿过枯树枝的呜咽声,他便听到了她的解释,“那支箭,不是明明瞄准我的吗?你为什么要伤他?他只不过是想带我去见家姐一面,路上马失了蹄而已,倘若不是他,昨晚一夜的风雪,我便早已冻死了。”

  子婴冷笑了一声,他想他也是在笑自己,风从她的身后贯穿过来,鬓角的几缕长发便飞舞到了他的面前,似乎,依旧带着她特有的一抹香,可这样一度让他醉心的长发,却被他人用手抚过。

  子婴觉得自己全身都在颤抖,他一扬手便将玉姬头上的发簪抽了出来,盛怒之下一捏手指便将其生生掰断,他在姜玉姬整个人瞬间变得僵硬的时候,从袖囊里抽出那一方项羽差人送来的竹筒狠狠地砸到了姜玉姬的脚前,那竹筒落在地上,飞溅起一片的雪粒子,两三粒雪粒子便蹦起,崩到了他的脸上,打得生疼。

  他恼怒,他想他开始口不择言。

  “这是他差人送来的,说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发簪,你不是明明打发给小乞儿了么,怎么会在他的手里,被他碰过的东西,你竟然还戴在发髻之上。姜玉姬,我那么相信你,相信你和他之间是清白的,我都已经不去向你刨根问底了,可你还要隐瞒我多久?他把你带走,他要把你带到哪里去?整整一个晚上,整整一个晚上我就坐在马车里,车里冷冰冰的,车外漆黑一片,那刮来的冷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你失去消息了,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了,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担心着你,只盼望天快亮起来,我能四外去寻你。可你呢,你却和他在一起?他那么觊觎着你,为了你,他甚至冒险不顾一切地假扮送货物的小厮进府,蹲在府门前的树丛里守着你,姜玉姬,你怎么可以?可以和他彻夜不归?”

  姜玉姬拾起那从雕花的竹筒里掉出来的绢帛,粗粗看了一眼,略略扫过,那绢帛上的字迹沉重而生涩,可那些诗句,她却清楚明白每一个字的意思。

  原来……

  原来她的猜测是真的。

  姜玉姬将绢帛连带竹筒双手呈到子婴的面前,“这些,我都不知道。喜欢他,发誓此生非她不嫁的,是家姐;不顾一切地逃了与殿下的婚约,置整个姜氏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跑去寻他的,也是家姐。殿下,我姜玉姬素来不喜欢解释什么,如果殿下认为此番意外有损整个公孙府的颜面与皇家的尊严,那便请殿下赐予白绫三尺,姜玉姬罪有应得,只是,整个姜家无辜。”

  风长起,雪乱舞。

  子婴再次觉得窒息,仿佛自己就是那一条即将失去水泽的鱼,生生地将要渴死,他听到了她的解释,一如她平常的模样,不疾不徐,不缓不快,甚至于用了最平和的语气向他求三尺白绫。

  他心乱如麻。

  他抬眼看着她,可她已然转过了脸去,那双明眸善睐的双眼仿佛蒙上了淡淡的一层尘埃,紧抿的唇,抿得血色全无。

  他听见自己的双手握得骨指关节“咯咯”作响,他毅然地转身,翻身跃上一直跟随在马车后面的那一匹战马的马背上,一夹马腹,便绝尘而去。

  姜玉姬在一株泛白的桦树底下见到了阿九的小小坟茔,那是蒙云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修建的,一片片的石块下,长眠着那个在危急时刻想要舍身相救的阿九。

  “夫人,卑职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蒙云站在姜玉姬身后,挡着那从风口灌进来的长风,“卑职也许有些僭越了,可卑职也知道,夫人是明事理的,阿九掉进了陷阱里,手里还死死地攥着夫人衣袖的一角,倘若不是他,阿九也不至于……昨天殿下还嘱咐我们,阿九的事不能让夫人知道,担心夫人知道了身子会承受不住。再说,殿下昨天晚上整整一夜不曾合眼,他担心着夫人出府这事是不是被宫里派人盯上了,或者是有人存心要打压殿下,夫人,殿下的处境一直就很艰难。”

  子婴任马在山林间狂奔,狂风怒吼着从耳畔呼啸而过,树梢上残留的积雪就裹着寒意迎面扑来,落进衣颈里,一阵阵透心的凉,可他却全然不顾,他的耳畔一直回荡着她的那句话,“如果殿下认为此番意外有损整个公孙府的颜面与皇家的尊严,那便请殿下赐予白绫三尺……”

  他想她怎么可以为了维护他那份早已任无数人践踏的所谓的皇家尊严,连死都不怕?

  他胡乱地在山林里走着,马在岔路口自顾自地转了方向,返回到了大路上,他便在白雪覆盖的官道上上遇见了前来相寻的卫璃。

  卫璃从马上跳下来,打量了子婴身后一眼,略带惊讶,又带着几丝急迫地回到,“殿下,夫人呢?宫里头来信儿了,说查清楚了,这件事情铁定不是宫里派人做的。前几日臣相不知从哪抓了一只雪狐送给了圣上,圣上这几日可都满宫里追着雪狐嬉闹呢,政务什么的一个字都没管,也就没有心思打探宫外的情形。殿下,听说那只雪狐周身纯白无一丝的杂色,又颇通人性……殿下,不会是只什么狐妖吧?”

  子婴不说话,风阵阵吹来,他觉得冷,明明太阳在头顶上明晃晃地照着,照得整片雪地闪着耀眼的光芒,可他却感觉却不到一丝太阳的温度。他勒了马,怔怔地抬头看着太阳,卫璃的话便又传了过来,“殿下,莲夫人也传出消息了,说一名伺寝的宫婢有了身孕,圣上刚刚封了她做美人,莲夫人问,那孩子留还是不留?”

  “还有,成睿那小子昨儿天擦黑的时候来了,在府上足足等了殿下两个时辰,说是董越吩咐他来回复一声,那姓项的平日里行踪飘忽不定,前几日又从校场不辞而别,骑走了一匹刚刚驯服的野马。可他身边的女子,却一直留在他的府上,他还让成睿捎来一幅画像,卫伯展开时我瞅了一眼,确实与夫人长得极为相似……”

  他都听着,索性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阻止了民众出行的脚步,冷冷清清的官道上,他便猛然间调转了马头,快马加鞭的疾奔而去,再次踏上满是泥泞的小路,奔进了山林里。

  可那他与她争执,他拂袖而去的地方,已然没有了马车的一丝影子。

  唯有马车的轱辘辗压过,在雪地里留下几行交错叠乱的车印。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府,卫璃瞅了眼他失魂落魄般的神情,住了嘴,一路小心地跟着,再不言语。

  卫伯在府邸门前负手徘徊着,远远地见了子婴和卫璃,似乎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里,牵马的时候递了个询问的眼神给卫璃,可卫璃却只是耸耸肩,无可奈何地苦笑着瘪嘴。

  在他这个年纪,尚不懂何为情伤。

  子婴步伐凌乱着进得府邸,却迎面逢上照他的吩咐来送脂粉首饰的老板娘,那老板娘原本在廊下候着,此刻一见了子婴,便兴高采烈地提了裙角小步跑着上前来,将带来的数个脂粉匣子、珠宝盒子一字在桌案上排开,谄媚地笑着,丝毫不曾留意到子婴暗沉的脸。

  “殿下,这可都是我店里的镇店之宝,那些个胭脂口脂就不用细瞧了,您单单瞧瞧这枝白玉凤首金簪,玉是上乘的玉,金是足金,连玉的雕工也是难得一见的;还有这个玉佩,云形珩的雕花殿下您先过过目,其他别说是玉花,玉琚,就是每一粒玉珠,都是百里挑一出来的,粒粒色泽饱满……”

  老板娘边说着边泛起所有的笑意,将一长串叮当作响的大玉佩双手呈到子婴面前,却被子婴恼怒着一抬手,那串玉佩便生生地从老板娘手中掉落了下去,正中间一枚硕大精美的镂空暗雕的玉珩便生生断裂了去,连带金色的丝绳也被划断,数十粒青白色的玉珠便蹦跳着散乱开去。

  老板娘一时怔住,待看清子婴越发铁青的脸色时,已是浑身颤抖着匆忙间跪伏于地上,说不出话来。

  原本,这是他想要送给她的。

  他甚至交代过卫管家,无论夫人要什么,只要他能办到的,他都会给他取来,可是,她似乎从来都对他无所求,从不都不曾。

  唯一一次相求,却是求三尺白绫。

  子婴抬了抬手,吩咐了人扶了那老板娘起来,带去账房支取银子,待人都散去,方弯下腰来,捡拾起一地的碎片,那一地散乱开来的玉珠,便如同此刻他的心底,依旧纷乱无比。

  有脚步声由远及而来,有人推开虚掩的朱门,子婴抬起头来,便正逢上卫管家满带忧色和疑虑的眼睛,卫管家见状急切地蹲下身来阻止了他,可他却抬了抬手,却是半晌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去。

  卫管家在大半个时辰前迎回了姜玉姬一行人,让他略微疑惑的是,与蒙云一同出行的子婴却没有一同回府。

  他看着姜玉姬似是极为虚弱地带着灵珠回了院落,一把拽住了同样沉着脸的蒙云,可除了知道阿九不慎跌入陷阱丢了性命外,其他的,却是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来向他回禀姜玉姬情形的是花奴,一脸的担忧神色,说主子似乎受了伤,整个手臂都肿了,手腕子上也被捏得青紫一片,沐浴的时候,背上都是似乎被树枝石头划过的红痕。

  卫管家跟着花奴来到后院时,两名家婢毕恭毕敬地在廊檐下守着,他才知道,姜玉姬已经睡下了。他斗胆进了寝殿,花奴将姜玉姬的一截手腕从被中露出来,卫管家搭上两根手指,略略沉凝了片刻,便半信半疑地看了那厚重的床幔一眼。

  那脉象,滑利博指、如珠走盘。

  只不过,微微弱了些。

  他出了后院便一直在回忆着那脉象,终忍不住命人去请了信得过的侍医过来,他遣了人出府后自己便在府邸门口守着,思虑着这脉象若是对了,该如何向宫里隐瞒了去,该如何与侍医商量好口径和对策,可站在府门口良久,孟侍医没等到,却等回了子婴。

  一样疲倦的神情,一样地魂不守舍,一样的,让他猜不透、摸不着的神情,他甚至也知道这个时候倘若相询,也铁定问不出任何事。

  他只得命一府的众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让所有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然后,在抄手回廊下堵住了来去匆匆的卫璃。

  卫璃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整个过程,在官道上遇见的神思恍惚的殿下,对他的所有汇报无动于衷的殿下,却又带着他骑了马在山林里肆意急奔的殿下,以及莫名其妙地停下,黯然神伤的殿下。

  可他滔滔不绝讲的这一些,却统统不是卫管家想要的答案。

  整整一天一夜,他猜测不到究竟发生了何事。

  卫管家在心下长叹了一回,亲自端了茶送进了子婴的书房里。

  子婴觉得头疼,那抹钝钝的疼痛感便在脑海里起起伏伏的来回游荡着,他原本强撑着,站在窗前往东南角看着,从他的位置,他能看到那处院落里长得极高的一株合欢花树,盛夏初秋的时候,树梢上开满了绯红的细碎绒毛花朵,远远看去,如一片晚霞烧过的云彩,可是这个时候,却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劲瘦的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天幕。

  他便陡然间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顺着那窗棂便慢慢滑了下去,靠着那墙根坐在了地上,紧紧地抱住了疼痛感一阵阵袭来的脑袋。

  于是卫管家进来时,看到的便是眼前的一番模样,平日里即便再委屈,再辛苦,再劳累的时候,他也不曾见过子婴这般受挫、颓废、无助的模样。

  从窗棂缝隙里投射下来的几缕微光,带着细小的粉尘在屋子里倦倦地舞者,而那带着冬日寒凉的微光,就全然落在一脸落魄的子婴肩上,平添一抹伤神和孤寂。

  卫管家有着片刻的失神,可偏巧门外有人前来回禀,言侍医请来了,正在花厅里候着喝茶。

  他匆忙着虚掩上门扇,命人前往后院知会一声,再将侍医带往姜玉姬的院落,又嘱咐仔细地伺候着,再三叮嘱说自己随后就到。待他再掩上门回过头来时,便看到子婴已然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面上一如往日地平和,即便那抹疲倦依旧无法掩饰,可那面上波澜不惊的神情,那如黑夜般冷静的双眸,却已然与方才的神情截然不同,仿佛他刚才所看到的,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子婴才知道姜玉姬已经回了府,心底微微好受了些,至少,他还没有弄丢她,可是,他也记得她的那一句话,“如果殿下认为此番意外有损整个公孙府的颜面与皇家的尊严,那便请殿下赐予三尺白绫……”

  他好不容易打起的精神便顷刻间又萎靡了下去,他一路跟着去了她的后院,看到一众的家婢忙进忙出着,他却只敢站在那株落光了叶子的合欢花树下,犹豫着不敢再上前一步。他害怕,害怕她一见到他,便要问他,“殿下,可是前来赐予三尺白绫?”

  他在书房的桌子上见到了成睿送来的东西,董越将项梁大本营的图纸描绘得详细完整,可他却没有心思去一一细看去,他展开了另一幅画卷,那画卷上画着一名绝色的女子,含笑的明眸,如珠玉般的面容,像极了他的玉姬,只不过,那名叫虞姬的女子妩媚娇艳三分,而他的玉姬,清秀沉静三分。

  “虞姬”与“玉姬”,连名字都有着相似的读音。

  他便猛然间想起她的解释来,她明明说过,喜欢项羽,发誓此生非他不嫁的,是家姐;不顾一切地逃了与自己的婚约,置整个姜氏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不远千里去寻那项羽的,也是家姐。她明明也说过,项羽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带她去见家姐一面,只不过,马失了前蹄而已。

  而他,在那种情形下,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原本就知道姜氏嫡女的逃婚,他原本就知道姜玉姬的替嫁,他原本就没打算对姜氏的瞒天过海、李代桃僵深究下去,毕竟,他想娶的、他要娶的,都只是替嫁的姜玉姬,而结果,也正好如他所愿,他便不曾将那名逃婚的姜氏嫡女放在心上……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事情已然渐渐演变成了今天的这种局面。

  他娶了姜玉姬,而那于玉姬有恩的姜虞姬,却跟了项羽;而他与项羽,终有一天会兵刃相见、成王败寇。他终于明白了那一日姜玉姬肯求他说,“倘若有对峙那一日,能否放他一条生路?”

  原来,一切都不是他想像的那样。

  他对她的误会与误解,竟然已经这样深。

  他便满怀挫败感地靠在那冰凉的树杆上,任背后的长风四起,吹得他全身血液都发凉,直到那名叫花奴的婢子前来,声音清脆地说,“殿下,卫管家说侍医有事情与您相商,还请殿下移步。”

  子婴在西偏殿见到了神情有些紧张的宫廷侍医孟昕,卫管家在他进来后已然遣退了两名侍奉茶水的婢子,将门扇无声地合上,孟昕已然开始向他道着喜。

  他方知道,他的姜玉姬已然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他在刹那间惊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笑着笑着,却猛然间感觉到眼前模糊了起来,仿佛带着微热的水泽就要从眼底漫了出来,他眨了眨眼睛,抬了抬手,“卫管家,吩咐下去,重重有赏。”

  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是沙哑着的,那种喜极而泣,却不得不压抑和克制着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多心底一层层泛上来的,一点点地浸进他的耳朵里,他便陡然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就想着要转身夺门而出,不顾一切地冲进去见她,可孟昕和卫管家的话先后传入了耳朵里,孟昕说,“殿下,夫人的胎像不甚稳,这头三个月,可得事事留神,卑职会开张安胎药的方子,殿下吩咐了着人仔细照料着。”

  而卫管家却说,“殿下,宫里那边,要不要先隐瞒着?若是让宫里知道了,怕是……”

  他刚刚沸腾起来的血液,便又在瞬间凉却了下来,就如同好不容易展翅飞到了那高高的云层之上,尚来不及站稳了脚步,便被猛烈的大风从那云层之上吹落了下来,跌进了无底的深渊里。

  他想,幸好来人是孟昕,而不是其他不知根不知底、信不过的人。

  “殿下,卑职回到宫里,定当是会守口如瓶的,可是女子怀胎,总有瓜熟蒂落的时候,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还是眼下先找个什么说辞,还请殿下示下。另外,夫人左手臂似乎折了骨,好像是有人替她接过了,不过,似乎还伤了筋骨,手腕也有淤青,卑职也会酌情开个散淤的方子,再备几帖膏药……殿下,卑职斗胆问一下,夫人是不是这两日坠了马?”

  子婴点了点头,他记得她反复解释着,她之所以和项羽在一起,是因为马失了前蹄。

  “那就对了,”孟昕似是自言自语,“夫人的胎像不稳,只怕也与坠马有关,卑职思虑着要不要加一味安神的药材进去?”

  卫管家送了孟昕出府,子婴便一直站在西偏殿里,偏殿夕晒充足,此时落日的余晖就均匀地洒落在脚边上,窗下一架山形的梅花灯座,灯座旁,一张铺了厚厚羊皮毡垫的美人榻,他记得就在前不久的时候,他还与她坐在窗下品茗,可是这个时候,他却连转过一墙之隔,去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他推开门,伸手召来一名守在廊檐下的婢子,问她夫人醒了没有。

  那婢子低着眉眼,怯怯地回禀着,“夫人刚刚醒了,花奴姐姐才送了参汤进去。”

  他便兀地住了脚。

  他回到书房里,将成睿捎来的书信看了良久,又盯着那幅布局图看了良久,他甚至已然在心底盘算了数个反击的办法来,他甚至恼怒得恨不得让董越一把火烧了项氏的整个营地,可是冷静下来,他却又告诉自己,这一切,尚没到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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