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溪(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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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清溪

  三日后,未时,风卷落叶。

  子婴戴着一顶青竹斗笠,静静地坐在清溪岸边上那间茶寥对面的酒肆里。

  从他的位置,他可以居高临下地看清楚茶寥里进进出出的所有人等,灰衣的跑堂小伙计来来回回地穿梭着,招呼着往来的客人,提了水樽为客人添加着茶水,而账房先生则皱着眉,将案上的算筹来来回回地拨弄得噼里啪啦不停地乱响。

  直到静候一刻钟后,子婴方看到一匹熟悉的马由西往东而来,马上的男子青衣墨缘,外披一件墨色暗描金云纹的长袍,一个漂亮的飞身下马,将缰绳丢给相迎的小二,拍了拍衣袖上的落尘,正了正发髻上的白玉镂空发冠,又左右扫视了一番,方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来人,正是项羽。

  子婴冷笑了一声,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仿佛那人随意的扫视会落到他的身上一般,可是他也知道,那人看似随意的扫视,其实,茶寥附近的境况依然是尽收眼底,许是没有看到女子出行乘坐的车马,他看到他收回视线后,脚步明显地滞了滞,可他还是进去了,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唤来了店小二。

  如果不是彼此的立场不同,子婴想,他会和他成为推心置腹,或者是对月结拜的兄弟,他欣赏他的磊落光明,当然,私自邀约他的玉姬一事除外;他也敬佩他横刀立马的气魄与乱世英雄的气概,故而当日,当蒙云将踏雪输给他,灰溜溜地跪地向他请罪时,他只是淡漠地一笑,“都说宝剑赠英雄,踏雪跟了他,也算是跟对了人。”

  孰不知蒙云与他画押比试时,他暗中弹了一片飞叶分了蒙云的神。那个时候他就端坐在车轿里,隔着一帘赤色的门幔,看着他们一柄长剑和一柄短刀互拆了不下百招,他便知道,蒙云要败了。

  对方的刀影越来越快,而蒙云的剑气,却越是越来越弱,以他对蒙云的了解,他料定蒙云不拼个你死我活是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突然不想看到他们两败俱伤,他弹飞了一片树叶,蒙云堪堪分神的一瞬间,那柄沉重可却并不算锋利的刀尖便横亘在了蒙云的脖颈间,他提前结束了这场在任何人看来都难分胜负的较量。

  当他扔了手中的大刀,拍了拍身上的落尘,一个翻身跃上踏雪,一扬缰绳扬长而去的时候,他方知道,他比试所用的兵器,竟然是随手找旁人借的,并不是他最称手的兵器。而蒙云的长剑,却是大将军蒙毅曾经披挂上阵,统率千军万马时所用过的宝剑,宝剑嗜血,销铁如泥的剑体不知饮过了多少敌方将士的鲜血,单单是剑出鞘,剑气便带着血腥的阴森气息。

  仅仅只是这一点,他便知道,蒙云输得彻彻底底、一败涂地。

  倘若……

  可是没有倘若,他的大秦公孙身份,注定了与他为敌。

  当他在短短数月内便横扫几个大郡,将义军的队伍由数十人壮大到数万兵马时,他便知道了,他的真正对手,从来就不是金殿上那一位,而是他项羽。

  唯有他,可以和他斗智斗勇,可以与他明里暗里周旋,可以共同去争夺这天下。

  他便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向对面举了举杯,微笑着一饮而尽。

  约定的时辰已过,可她没有来。

  甚至于,都没有家奴来说明一声。

  项羽捏着手中的茶杯,仿佛只是稍稍用了一丝的力气,那陶器暗刻鱼纹的茶杯便咔嚓一声碎了去,也正是这“咔嚓”一声脆响,让他稍稍回过了神,他便陡然感觉到,暗地里有一抹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那目光隐隐的熟悉,似乎曾经也是如此,躲在暗地里,隐藏在黑暗处,带着审视,带着猜测,又带着一丝的嘲讽,用那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情看着他。

  可他也感觉得到,这目光并没有敌意,或者是说,敌意不够强烈。

  可是眼前的茶香袅袅氤氲肆意中,他记不起目光的主人是谁,或者是,曾经在哪里见到过。

  跑堂的小伙计不经意间见到客人打碎了杯子,上前来苦着脸,央求项羽在茶钱外,另支付五枚的半两钱,小伙计的身影,就生生挡了子婴的视线,他突然就觉得好奇。

  项羽的脸色在小伙计的哀求声中越发的铁青起来,可偏偏就在他极力忍耐着心中的怒火时,一个抱着酒坛的酒保却斜斜地插了进来,大喇喇地将整整一坛酒沉沉地搁在项羽的桌子上,又扔给店小伙计一吊半两钱,笑道,“咱们酒庄的客人替这位客官赔这杯子,还请喝酒。”

  项羽落在桌子边上的手握得青筋暴起,可他依旧只得克制着,“敢问这位客人是谁?可还说了什么?”

  “客人说,请您喝酒,还说,您等的人不会来了。客官,这可是咱们酒庄鼎鼎大名的醉九仙,每年只酿得十坛,非重金不……”

  酒保的话不曾说完,项羽已然起身扒开二人,风一般地冲进接对面的酒肆里,可当他一一扫过酒肆里的客人时,他却发现,他要找的人已然不在了,他就怔怔地站在酒肆里,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感从心底层层叠叠地泛了上来。

  酒保跟着一路跑了回来,拉了他的衣袖,“客官,那位客人早走了,看衣饰打扮瞧着像是个富家公子,可戴着斗笠瞧不清楚,出手豪爽大方又像是个跑江湖的。客官,那坛酒,那位客人说了,可遇而不可求,小店不会再算你的银两……”

  其实子婴并不曾走远,他就坐在清溪上的一叶扁舟里,摘了斗笠,极其悠闲地在船舱的小炉子上煮着茶,拨开船舱的软帘向岸上瞧去,他正看到项羽急匆匆冲出茶寥,冲进酒肆的身影,那道身影,带着明显的怒气冲天。

  他在心底暗笑,他笑项羽怎么这么容易就被自己点燃了,可是当茶香四溢的时候,他又突然意识到,点燃项羽怒火的,似乎不是自己,而是姜玉姬。

  因为她的失约。

  随行的卫璃听到茶炉子“突突”直响,从船尾掀开软帘时,便看到子婴对着岸上发呆,而小铜壶中的茶水已然蹦跳着溢了出来,几欲扑熄了炉火。

  “殿下,殿下,小的已经捉了五尾鱼了,还捉吗?”卫璃瞅了眼那一方软帘,摸不到头脑,讪讪地问道。

  子婴方醒悟了过来,一挥掌便熄了炉火,淡然一笑,“你去船尾嘱咐一声,让七子驾车回府,接了夫人前来,嘱咐蒙云随行,一路当心些。”

  姜玉姬踏上子婴的扁舟时,天边最后一抹云彩正缓缓地下移,子婴起了身,牵过姜玉姬的手,引至身侧就坐,微微一笑,“今日晚膳没有蜜糖葑菱,也没有菽团子,只有这炭火烤鱼,夫人,不介意吧?”

  “我平身也见过七八种湖鱼的吃法,可这炭火烤鱼,还真是听所未闻。”姜玉姬在子婴身侧坐定,看了一眼面前置于炭炉上,摊开在一片枯萎的荷叶之间,已烤得焦黄的几尾鱼,笑道。

  “本殿素来游手好闲,除了养马喂猴,就在这吃食上面下足了功夫。”子婴陪着笑,从一侧的食盒里撮了一小把盐,均匀地洒在鱼身上,“夫人再稍候片刻。”

  姜玉姬笑而不语。

  卫璃此刻从船尾抱进一坛酒来,拍去泥封,便在瞬间的酒香四溢中安静地退了下去,子婴执起一只长柄黑漆暗描火纹的酒勺,斟满姜玉姬面前的一只红漆双耳小杯。

  “这酒,可是豪酝酒庄的醉九仙?”姜玉姬嗅了嗅空气中的酒香。

  子婴“嗯”了一声,执酒勺也替自己斟上,“本殿方才,也请一位英雄豪杰饮了一坛。”

  “听闻醉九仙在酿造的过程中,只选每年第一季成熟的粒粒饱满的小麦,其浸泡、蒸煮工序极为复杂,对火候要求极为苛刻,且添加的金樱子、杜梨、菊芋,又都是极为少见的,故而每年得到的佳酿数量极少,”姜玉姬单手执杯,小抿了一口,笑着看向子婴,“殿下当日将聘礼下到府里后,家父也曾亲自前往酒庄,预备购置一坛做为回礼,可却被酒庄因存量不足一口回绝了,不曾想今日殿下好气魄,一口气便置了两坛。”

  “那夫人就不想知道,本殿赠了这样百金难求的酒给谁了吗?”子婴也小抿了一口,试探着问道。

  “殿下如果想告诉玉姬,玉姬不问,殿下也是会说的,”姜玉姬一扬眉,笑道,“方才下车时看了一眼,这清溪,才数月不见,莲花败了不说,却连那断桥也沉入水底了。”

  子婴张了张嘴,眨了眨眼睛,将要说的话生生吞了下去,转变了话题,“那夫人还记得那一日吗?你在小舟上采莲,而我就在这岸边上,看着你。”

  姜玉姬点了点头,笑道,“所以,殿下今日是为了故地重游?只可惜,今日没有莲可采,这岸上,也不会有受了惊的马车。殿下不提还好,一提起,那一日,若,若不是有恰好路过的英雄施手相救,我与家姐怕是要丧生于马蹄和车轮底下了。”

  “哦?还有此事?”子婴微微一怔,“看来本殿要好好谢过这位英雄好汉了。”

  “殿下,是项羽,如果我没记认错的话,归宁那一日,站在那山峦之上的,便是他。”

  子婴刚刚泛在唇边的笑意便瞬间僵在了脸上。

  “当时情况警急,玉姬几欲吓得魂都出了窍,都不会说话了,还是家姐上前去道的谢,后来才知道,他就是项羽。”姜玉姬执起酒勺将子婴的酒樽斟满,方一回头看到子婴有些怔住的神情,“殿下,粗粗算来,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

  “百日,足足百日。原来,今日不止是你与我的百日相识,他也是,”子婴长长地叹息一声,自言自语着,拈杯自饮了一回,“看来,本殿不用再请夫人的救命恩人喝酒致谢了。”

  “殿下说什么?”子婴的话淹没在入口的醉九仙里,姜玉姬不曾听得真切,转头问道,“殿下今日,可是遇见那项羽了?”

  “嗯,遇到了,”子婴的语气如同心思一般黯淡了两分,“他于你,原来是救命之恩。”

  “殿下,可是在顾虑什么?”姜玉姬转念一想,便隐隐明白了几分,思虑着,一边替子婴斟酒一边细语说道,“眼下他与朝廷为敌,若是因为这个缘故,殿下,殿下原本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也不需有所顾虑的。家国天下,乃是大事,这一点玉姬虽只是个妇人,可也是明白的。若是因为玉姬而令殿下改变初衷,那玉姬,岂不是天下人的罪人。只是,只是倘若有朝一日,你若不得不与他正面为敌,他若败于殿下,还请殿下看在他于玉姬有救命之恩的份上,能饶恕他一回。”

  项羽此刻就骑着马,站在公孙府邸所在苍南街巷的巷道口,路口停着贩卖郎的货担,贩卖郎便倚在那树底下,将手中的铜质货铃摇得铃铛乱响。

  他不知道,就在将将过去的一刻钟前,就在这条街巷的十字路口,他与姜玉姬擦肩而过,她的马车东向而行,车轱辘碾压过街面,马蹄扬起的点点落尘,就飘飘然落在他正西向慢行的马镫子上。

  而此刻,华灯初上。

  他在街巷门口徘徊着,他知道他不能不顾一起地贸然闯了进去,而陷她于为难之境,且他也知道,这间看上去和一般高门华宅并无二异的庭院,也并不是他想进便进得去的。

  他在贩卖货郎的铃声再一次撞进耳朵里时调转马头,直奔集市而去。

  笔墨阁已然打烊,掌柜的被大力的拍门声吵醒,搬开一块门扇时,就见门前立着一位客人,不等他开口询问何事,便急地如同火烧眉毛般问道,“掌柜的,我且问您老人家,那公孙殿下府前几日订制的货物,可都置办齐全了?”

  当项羽捧着笔墨匣子站在公孙府邸前的石阶底下时,已是两日后,初生的艳阳高照,空气里残留一抹入冬后夜里的寒气,可项羽却觉得自己浑身冒汗,层层的汗水已然湿透了前胸后背。

  他在笔墨阁厮磨了掌柜整整一个晚上,甚至将那一坛给他带来屈辱的醉九仙从马背上搬到了老掌柜的面前,方让嗜酒的掌柜松了口,应允他可扮作笔墨阁粗使的伙计,随他前往公孙殿下府。

  此刻,当掌柜的拍响门环时,那不轻不重地三下声响便如同落进了他的心底,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随着铜色门环叩在门板上的声响,那强劲有力的每一次跳动,都让他的整颗心仿佛就将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朱漆的大门无声地打了开来,有家仆迎了他们进去。穿过南北相向的抄手回廊,带至了门厅,府上的管家便姗姗而至,极为客气地看了座、上了茶,而项羽就抱着怀里那一只笔墨匣子,怔怔地坐在宽敞的圈椅上,如坐针毡。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害怕,害怕她认了自己出来,又害怕,她没能认出自己来。

  可是认出了又如何,没认出又如何?

  他就那么满腹心思地坐着,紧紧抱着手中的匣子,直到一抹熟悉的暗香顺风飘进鼻孔里,他方看到一抹荼白底满绣墨绿牡丹的裙裾从眼皮子底下飘忽而过,而身侧的老掌柜已然伸手拽着他的衣袖站了起来。

  “新来的伙计,不懂什么规矩,还望夫人见谅,”老掌柜客气的笑着,又转身从项羽手中抱过匣子,“请夫人过目,这是夫人前几日订制的狼毫笔、云烟墨,夫人看看尚入不入得眼?”

  项羽一直低着头,手心沁着湿意,而他的手指就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袖,不住地偷偷拭去那从掌心里层层冒出的汗水,他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不敢光明正大地看她一眼,她身上的淡香充斥着他的鼻孔,她的温言软语从他的耳朵里直直如铁锤般落在心底,可他却连抬头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距离是那样的近,近得她从打开的匣子里取出一只狼毫笔时,她的衣袖就划过他的手背,他甚至可以感觉得到她细碎而平静的呼吸,可他却胆怯了,他心心念念着想要见到她,可是当她就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却后怕了。

  他想,定是场合不对。

  他项羽什么时候怕过,又什么时候胆怯过?不足十岁就活捉了一条碗口粗的竹叶青,大蛇吐着火红的信子,他一伸手便掐紧了蛇的七寸;不足二十就跟着叔父揭竿而起,出生入死,踩过残缺的尸体,刀枪剑雨里、箭矢阵阵的兵阵就在面前,又何曾什么时候退缩过半步?

  可是这个时候,他却怕了。

  他不知道是如何被老掌柜牵着衣角步出前厅的,他在步下台阶时一个踉跄方醒悟了过来,可也只来得及匆匆抬眼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可她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月亮门的里面,一名碧裳红裙的家婢双手捧着他抱了一路的笔墨匣子,就那么生生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于她,又一次擦肩而过。

  他随老掌柜回到了笔墨阁,老掌柜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老掌柜从酒坛里舀了一盏醉九仙递到他的面前,那扑鼻的酒香直直地钻进鼻孔,他方再次醒悟了过来。

  “终于回神了?”老掌柜在他对面坐下,“老夫看你的魂儿都丢在公孙殿下府邸了。”

  他极为尴尬地笑笑,只饮酒不说话。

  “这酒,这醉九仙,老夫还是十多年前有机缘喝过,这么些年,没想到临死还能喝上一口。老夫替你留着,想喝了就过来陪老夫喝上一盅,叨叨闲话。”老掌柜拍了拍他的肩,“回去吧,再不如意,再不顺心的事情,回去睡上一觉,睡醒了再想想,人这一辈子几十年,白驹过隙,其实就那么一回子事。”

  他去后院牵了他的马,又晃荡着来到了清溪,午后的清溪有着几分的静寂,枯叶在冷风中飘落,冷风中,似乎多了一抹白莲花的清甜气息,他就站在埠头上,闭了眼,贪婪地嗅着那一抹冷风,仿佛,仿佛那风中有她远远飘来的呼吸。

  他在日落夕阳的时候走进了茶蓼对面的酒肆,站在厅堂打量了一番,终于选定了一个位子坐下,他发现,从他坐的地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街之隔的茶蓼,门楣上斗大的字,晚风中飘飞的招牌旗,旗下招揽客人的小伙计,和茶蓼里面,自己曾经坐过的位置。

  原来,那一日,那个请他饮酒的人就坐在那里。

  可是那个目光的主人,他记不起。

  项羽回到自己的小院时,已是月上中天,夜里的凉风吹过,让他有了几分的清醒。

  推开院门,一个身影便裹着屋内炭火的气息扑进了他的怀里,那身体上残留着的一抹热度,便让他陡然间感觉到了一抹冬日风的阴冷,和一抹冷后久违的暖意。

  虞姬依旧在灯下等着他。

  项羽伸手欲拉开虞姬,可那抹热度,却让他莫名地有着一丝的贪恋,他抬了抬手,又无力地落下,由着虞姬将脸落进他的胸膛,蹭着他冰冷的衣裳。

  “项郎,我的一方帕子不见了,就是那绣了并蒂莲的,项郎可见着了?”虞姬娇嗔着,温软的双手抚上项羽的脖颈,“还是项郎喜欢那一株并蒂莲,将那帕子悄悄藏于身上了?”

  那双温软的手,便带着女子特有的芳香钻进他的鼻孔,隐隐的,让他有着几分焦躁与无比呼吸的窒息,“我让人修书一封,送至府上去报个平安,恐生变故,便捎上你了常用的丝帕以作物证。”

  “项郎想的可真周到,不过,虞姬确实是想家人了,可是又不敢贸然回去,”虞姬微微叹息了一声,“哪怕是见上妹妹一面,也是好的。”

  夜色渐浓,项羽在半睡半醒间梦到了那一日的清溪,溪水清澈见底,一叶小舟如同柳叶般飘浮水上,一抹熟悉的身影便立于船头,长裙随风而舞,玉带随风招展,而她纤纤玉臂就摘着那如玉的莲花,小舟在水面上穿行,而他就站在那断桥之上,隔着一池的莲叶看着她。

  可是平地里长风四起,水浪高升,小舟在风中飘晃着,遥遥欲坠,他惊叫一声,从那断桥上一跃而下,水浪拍打着他,狂风肆掠,可他奋力地游着,在那一片落花的水面上找到了她。

  她的头发散乱着,可她依旧是个出水的美人,如同那落进凡间的月中仙子,可仙子却笑着看着他,扶着他的手臂,湿透的躯体贴着他,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他将她用力地揽入了怀里,呢喃着她的名字,“玉姬、玉姬”。

  他是被虞姬摇醒的,醒来后,面前是虞姬一张放大的脸庞,目光如水,“项郎,项郎怎么了?项郎可是梦魇了?是最近太累了是吗?项郎唤我做什么?”

  项羽摇了摇了头,只觉得喉咙间仿佛堵了什么东西般,说不出话来,他拍了拍虞姬落在他脸上的温软小手,终于清醒了过来,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意。

  他不知道是如何再沉沉睡去的,清早醒来后,便发现虞姬光裸着光洁的脊背,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

  他轻轻地坐了起来,榻凳上、地上凌乱的衣裳便闯进了眼帘,他怔怔地看着,终挪开了视线,可就是掀被而起的一瞬间,却陡然间想起那个梦境来。

  原来,只是一场梦而已。

  院子里传来踏雪的一声嘶鸣,可那一声嘶鸣,却如同一记冬雷般地震进他的心底,他终于想起,就在夺得踏雪的那一日,就在他弃了手中的破刀,不屑地看向与他比试的剑客时,他感应到的那一抹目光。

  那一抹目光离他不远,兴许就在那名蒙面剑客身后的那一顶车轿里,可那一抹目光,就和那一日在茶蓼的一模一样,带着三分欣赏、三分嘲讽与嘲弄、三分审视和猜测……

  子婴从马上下来时,夕阳最后一抹颜色已然悄身隐进了云层里,蒙云依旧侯在府门口,上前默默牵了马。

  子婴负了手便拾阶而上,习惯性地问道,“府上一切可好?”

  蒙云压低了声音,“殿下,两日前笔墨阁送来夫人订制的笔墨,老掌柜带来的伙计,怎么看都像是那厮。”

  “谁”?子婴话音刚落,便陡然意识到了蒙云话语中所指的“那厮”是谁,子婴住了脚,在石阶上微微转过头来,盯看着蒙云,“他来做什么?”

  许是子婴的目光过于犀利与冷寒,蒙云不由自主地往马身上靠了靠,给自己壮了壮胆,“他若是进府打探地形,可也太胆大包天了,竟然敢这般大摇大摆、明目张胆、旁若无人地进来。可他一进府却又害怕被发现般,一直低着头,魂不守舍一般,就盯着脚底下的地砖,属下看着都觉得累得慌。可倘若不是他吧,这天底下哪有如此身高相貌一致的人物?”蒙云抬眼打量了子婴的神色,揣测道,“殿下,要不要属下去那笔墨阁打探一番。”

  子婴摇了摇头,“不必打草惊蛇,只是,卫伯见到了吗?”

  “见到了,他吩咐账房结清余下的银子,还请夫人前来验收了货物。”

  “夫人,也见过他了?”子婴不由皱了皱眉。

  “夫人过来时,他也一直都在,抱着那货物匣子跟一根木头一般杵在哪儿,可属下瞅得真真的,那厮就没抬过起头来,肯定是怕被认了出来,做贼心虚。”

  子婴在心底冷笑了一回,抬了抬手,示意蒙云下去,便径直去了姜玉姬的寝殿。

  隔着一层纱幔,子婴看着薄纱微光中那一抹纤细的瞧着不甚真切的身影,紫铜菱纹双耳错金炉里燃着苏合香,青烟袅袅间,她的半个侧影就隐在灯烛的一团光影里,隐隐绰绰,她的膝头上平摊着一册墨竹简,暗绣勾连卷云纹的裙踞下露出一只青色的软底绣鞋来,而一缕发就从肩上滑落下来,垂落在身侧,随着她的头晃动而细微地飘摇着。

  有家奴轻巧的脚步声传来,子婴背对着大门抬了抬手,转身过来时,就见花奴端着茶盘,低眉敛目的立于门檐下。

  姜玉姬闻到茶汤的味道抬起头来,却见面前半弯着腰身,端着杯盏站在自己面前的,赫然是已经几日不见踪影的子婴,不由地一怔,起身接了杯盏,“殿下几时回来的?也不差人回一声,这些事有他们做就好,堂堂公孙殿下,传将出去,也不怕落人口舌,又招惹些是非回来。”

  子婴一掀外袍,在一侧坐了,“理会那些做什么,本殿最落魄、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候夫人都见过了,再者,世人口中的‘公孙殿下’,如今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

  “虚名也是名,既然老天让你这辈子担着这名头,就自然有它存在的道理,”姜玉姬起身端了杯盏过来,指腹试探了下杯盏的温度,“刚刚沏好的参茶,温度也适宜,殿下将将回来,正好润润嗓子。”

  子婴抬起脸来打量着姜玉姬,“夫人怎知我刚刚回来?”

  “殿下鞋面上沾有落尘,”姜玉姬笑着在空气里闻了闻,“衣裳上还有追风身上的味道。”

  “那本殿进来时,这苏合香虽燃着,可石墨的味道却也没能遮掩下去,”子婴接过茶盏,也顺势握住了姜玉姬的手,调笑到,“本殿可是记得夫人手上身上的芳香。”

  姜玉姬恼了恼,将自己的手从子婴手掌中抽了出来,扇了扇空气,笑道,“前些日子订制的笔墨今日悉数送了来,我瞧着着石墨成色不错,便晕开润了润笔,又懒得绕出院子去书房,就在这屋子胡乱写了几笔,不曾想殿下的鼻子竟然这般地灵敏。”

  “笔墨可还满意?”子婴往榻后靠了靠身子。

  “还不错,夫子也说那一家的笔素来制得好,说这制笔的手艺到了掌柜这一辈,已是传承三代了。”

  “那夫人今日就没有见到什么故人?或者熟识的人?”子婴佯装无心的顺口问道。

  “故人?敢问殿下,何为故人?那掌柜也不过是一面之缘,若这也能称之为故人,那玉姬和那一日集市上数百的人可都沾亲带故了,”姜玉姬笑着反问道,“还是殿下此次出行,遇见了什么故人?”

  子婴怔了怔,方笑着摇了摇头,抬手一口饮尽茶盏中的参茶来掩饰自己,方再次问道,“听闻府上以前也是住在这咸阳内城的,后来才搬去了上溪村?”

  姜玉姬挑了挑灯芯,闻言回过头来,“算来也有十多年了,彼时祖父尚在朝中任职,后来年事已高,蒙恩典得以告老还乡,才带着一大家子人搬去了上溪村。”

  “那,当时的旧居故地还记得吗?”

  姜玉姬摇了摇头,“当时我年岁尚幼,哪里记得,可是即便记得一点模糊的影子,也皆是些不好的记忆。”

  子婴挑了挑眉毛,笑问道,“敢问夫人,何为不好的记忆?可要为夫替你修正一番?”

  姜玉姬瞪了子婴一眼,“倘若是小时候被主母嫉恨,几次三番被推进后院水池子里,殿下可要如何修正这种记忆?”

  子婴怔了怔,在榻上坐直了身子,惊问道,“此话当真?”

  姜玉姬索性在榻边上坐了下来,“我的生母原本是齐国大户人家的女儿,战乱时家破人亡,流落他乡被主母所救,便做了姜家的家婢。只是因为略识些字,懂些诗书,便被父亲要去了在书房笔墨伺候,后来,后来便做了父亲的妾室,诞下了我,又因体弱,不久便离世。当时我尚小,娘亲又无暇顾及我,主母便几次三番推我入水,若不是我命大,也或不到今日。后来母亲离世,父亲便将我养在了祖母膝下,而我又渐大了,主母便收敛了些。”

  “没想到,你小时候也是这般长大的,”子婴半晌方叹息了一声。

  姜玉姬见自己的一番话似乎又勾起了子婴的陈年往事,只得笑了笑,劝慰道,“其实,也不完全是我命大,主母最后一次推我入水,是在祖父的寿辰宴上,当时祖父尚身居要职,门下几十上百门客,朝中也有官员前来祝贺,府上一时极为热闹。而主母的一名家婢便唤走了与我一同在院中玩闹的家姐,再一次有人将我抱起,扔进了水池子里。可是我被一名朝中官员的家眷所救,是一名富家子弟救的我,还有同行的一名贵女吩咐随行的婢子替我更了衣裳、拭干了头发,还命人煮了姜汤于我驱寒。可我后来问过祖父,却没能打听出他们是谁,只记得那名贵女模样生得极为标致,双眉间有一粒褐色的美人痣。”

  “双眉间有美人痣?”子婴插进话来。

  “是,我当时不懂事,盯着那痣痕好奇地端详了好久,可那贵女气度不凡,脸上眼底瞧不见一丝气恼的影子。可惜后来没能打听到他们是谁,又无法与祖父说清楚为何要寻他们,再后来,祖父便辞了官,告老还乡,我也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们。”

  子婴依旧盯着姜玉姬不说话。

  “殿下这般瞧着我做什么?”姜玉姬笑问道,顺手又替子婴端过一杯热茶来,放到他的手心里,略带嗔怪地掩唇一笑,“前些日子,殿下拐弯抹角地说什么救命之恩,理当以身相许来着,那按照殿下的这般歪理偏论,玉姬此生就只能嫁于那名于危难之间施手相救的富家公子了,可倘若此生寻恩人不遇,玉姬此生便要孤独终老了。”

  子婴抿唇笑了笑,不言语。

  窗外似乎起了风,有风声扑打着窗棂,子婴起了身,佯装没有听见姜玉姬的话语般,极力地掩饰着自己,“你这偏殿是不是有窗扇不曾拢上?夜里会起风,本殿替你去看上一眼。”

  夜深沉。

  风声呼啸。

  子婴伸手拢上一扇被风吹开的窗扇时,只觉得从窗棂的缝隙里挤进来的凉风全然扑打在了自己脸上身上,可那样寒凉的风,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的冷意。

  他就站在那风口上,心底百味陈杂,他想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屡次试探,原来,他的玉姬都是知道的,那般聪慧的女子,却将一切都埋在心底,包容着他,不曾去辩解、不曾予他难堪;可他却又想生气,生自己的气、生那该死的项羽的气、还是生谁的气,他自己也没能想明白,可他却又感到庆幸,庆幸很多年前,他就遇见了她。

  原来,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受了惊和吓,只会满含着眼泪,却哭泣无声的小女孩。

  子婴回到内寝时,铜炉里的苏合香已经燃尽,空气里,一抹若金秋丹桂混合着寒冬白梅的香气氤氲浮动,而姜玉姬已然沉睡了去,他就小心翼翼地坐在榻凳上,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唯恐惊醒了她;他不由自主伸出去替她捻了捻被角,却在收回手的时候,听到了梦中人一声含糊不清的呓语声,“殿下……”他缩回来的手就那般生生地僵在了半空里,瞬间便缩了回来。

  在他的一生里,自他懂事起,便被教予帝王家的生存之道,那是生与死的抉择。要么放手一搏,拼尽全部的身家性命去夺取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担当起江山社稷的重责,来告慰列祖列宗,纵然粉身碎骨也只是一场宿命;要么,就苟且偷生地在胆战心惊中备受煎熬。

  而这学会抉择的过程中,他早已习惯了掩饰自己、习惯了用猜忌之心去辨别一切,习惯了用戒备之心去试探一切,可他却忘记了,姜玉姬只是他的妻,是他最亲的人,而不是敌人。

  阿九扑进院子里跪在姜玉姬脚下时已是三日后,她的身后,站着背着剑囊的蒙云。

  阿九拽着姜玉姬的衣袖,兴高采烈地说公孙殿下用了三十金换取了她的卖身契,然后当着姜氏一众族老的面将那一方羊皮契约扔进了火盆里,还拉着她让她看着那方契约一点点地烧成灰,连渣都不剩。

  阿九还说,她自由了,可她仍旧想来公孙殿下府,来伺候整个姜府唯一心疼她的玉姑娘。

  姜玉姬摸着阿九红扑扑的小脸蛋,欣慰地拉了她起身。

  自那一日她晨间醒来起,便察觉到了子婴的异样,言语中不曾说明,可她的内殿里,集市上极为少见的异域明珠、造型别致的云纹箱、这个季节里少见的鲜果、黑漆洒金粉的妆柩盒……总是源源不断地被灵珠满脸欣喜地捧了进来。

  而如今,他送上的,竟然是她归宁后一直恋恋不舍的家奴阿九。

  他在尽力地讨自己欢心。

  许是对曾经试探的愧疚,又或者,是其他。可是不管如何,那般身份贵胄养尊处优的人,竟然为了讨她的一丝谅解和欢心,花了那样多的心思,在任何人的眼里,也实属难得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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