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色(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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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血色

  项羽此刻躲在那一株茂密的梧桐树上,宽大的叶片,层层遮掩着他。

  他将马停在了公孙府邸后山脚下的溪畔边,趁着暮霭的夜色混进城里,在夕阳下的炊烟袅袅中一步一步地靠近了子婴的公孙府邸,可他不敢贸然硬闯了进去,他找不到见她的理由。

  他在五原郡犹豫了两日,带着虞姬共乘一骑,在山林间肆意狂奔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却一直闪现着另一名女子的脸。

  夕阳西下,晚霞映红天涯,他停了马,靠在树桩上,看着虞姬像个孩子一样地在一片灿若星辰的野花丛中像只花蝴蝶一样地飞舞着,翻飞的裙裾,如同凋落的花瓣在晚风中蹁缱而舞。

  他不由地看痴了。

  在他之前的生活里,单调得没有一丝多余的颜色,父母早逝,他被叔父一手带大,误打误撞练就了一身的力气和本领。

  他看着虞姬手里捧着大束的花向她奔来,墨兰的深衣,蜿蜒曲折浅绣的兰草,他突然就有着片刻的恍惚,仿佛那欢快着奔向他的身影,便是记忆里永存的伊人。

  他恍惚着张开手臂,那个身影便带着野花的芬芳扑进了他的怀抱,虞姬在他的怀抱里笑颜如花,“将军昨日带回的一支宝瓶给虞姬插花可好?我瞧着,颜色倒是极为相称呢。”

  他便在陡然间清醒了过来,环抱的手臂滞了滞,终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将军不说话,虞姬便当将军是应允了,只是那支宝瓶应该是一对才好,将军若是下回见到了另一支,也替虞姬买下吧。”许是太快乐,虞姬并不曾感觉到项羽面上的细微变化,将团团的一把花束塞到项羽的手中,便又像花蝴蝶般地飞了出去。

  那支宝瓶,曾经是齐国鼎盛时期,齐主便宫中匠人打造的一只玉瓶,采了深山里沉睡百年的洁白无瑕的玉石,一寸一寸的雕琢而成,而宝瓶的底端,却在盛满山泉水后,由内而外透着一抹如同天空颜色的碧蓝,衬着白瓶,仿若那一日的她。

  那一日她就就是这样一袭天空蓝的衣裙,手里紧紧握着一束半开的白莲花,就那么不经意地闯进他的眼里,他记得她手中的莲花在马肆无忌惮的冲向她们时脱手而去,洁白的花瓣,就呈一派颓败的颜色在半空里滑落,躺在地上的灰烬里,被马蹄践踏得面目全非。

  可是等他拴好了马,一步一步地趟进清溪里,踩着脚底的淤泥折得几支怒放的莲花时,她却依然离去,那她刚刚停留过的地方,似乎空气中依旧残留着她留下的,淡淡的,一抹莲花的香气。

  他破天荒的带着几支莲花小心翼翼地回了家,插进自己喝水的水樽里,他就那么围着水樽就着微弱的烛光看了整整一夜,仿佛,那个执了花的女子会从莲花花蕊里缓缓走出来,对他笑着,和他说着话。

  可当他在晨曦的薄光里惊醒时,水樽里的莲花却已然凋谢了。

  一只只花瓣,如同小舟般凌乱细细碎地散落在自己脚下。

  他足足怔怔了半晌,方再次小心翼翼地将花瓣一片片地拾起,包在了一方素净的帕子里,骑马奔到了后山最深处,将花瓣葬在了最纯净的一眼山泉里。

  昨日,当他在街巷的集市上看到这只宝瓶时,他一眼便看中了,他甚至掏空了身上所有的钱两,甚至解下了马鞍上那一对用玄铁打造的马镫子,方将这只宝瓶换了来。他用外裳一层一层地小心包裹着这支玉瓶,唯恐它有一点点的损伤,他甚至于一路牵着马翻山越岭地走着回了家,唯恐马半道了受了惊,不小心失了前蹄,而损伤了他心爱的宝瓶。

  可他没想到,虞姬就这般轻易地讨要了去。

  他面无表情地带着虞姬回了家,看着虞姬打来清水,一点点的灌进宝瓶里,然后,将所有五颜六色的野花插了进去,可他却在虞姬惊讶地看着宝瓶渐渐变成碧蓝色泽的时候,一把将那些花儿全部拔了去,只留了三两枝素白的花斜斜地倚在宝瓶里。

  他手里抓着其他的花枝,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可理喻,他呆呆地看着虞姬嘟着嘴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花枝,满眼委屈地跑了出去。可他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原本属于她的宝瓶,看着那几枝孤单的花枝,直到暮色四合,虞姬掌了灯进来,他依旧那么站着,任由灯烛的微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无限拉长,任由虞姬佯怒着扑进他的怀里,捏着拳头捶打着他,“将军若是只喜欢白色,告诉虞姬便是,那虞姬从今天起,将肚兜都换成白色的可好?”

  他突然就开始想她,想见到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如同她归宁那一日,就那般远远地看着,等他终有一日,将自己想要的,全部夺了回来。

  尽管,不过只过去了三日而已,可于他,却仿佛过了三年般时光的长久。

  他记得小时候被叔父拎着衣领带到了夫子的私塾里,整整一年的光阴,他折断了无数枝夫子的笔,拆开了无数卷夫子的厚重书简,甚至于用刀将那写满字迹的竹片一片片的削尖,带着一众的小伙伴去后山做了陷阱,生生活捉了两只觅食的野兔。

  他也因此被叔父捆绑着来向夫子请罪,那一日,他就被迫规规矩矩地跪在夫子的院落前,膝盖下的碎石子路硌得双腿生疼,他在恍惚间听到夫子在里面摇头晃脑地讲解着,“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他记得当时他跪得七倒八歪,听到夫子的讲解时笑得缓不过气来,笑夫子的迂腐和夸张,可是事到如今,他却是恍然间明白了那几句文章的真正含义。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原来不是不懂,只是,没到懂的时候。

  此刻他就将自己隐在一株梧桐树上,借着树木宽大的叶片遮挡着自己,从日落到夜色层层泛起,他就那么等着,耐着性子等到后半夜,他终于见到了她的身影。

  如同记忆里的一般,如同自己心底的一般。

  夜色笼罩着她,夜灯在瞬间散发出光芒万丈,可似乎所有的光芒,都层层聚拢在了她的身上,薄淡的光晕,就全然铺陈在她的发梢上,她的肩上,如同披落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她如同那月宫里的仙子遥遥万里,可此刻,却就在咫尺。

  可尽管她就在咫尺,他确只能远远地看着,看着。

  项羽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似乎他能抓住那一抹光芒,可她一个转身,便消失在了那洞开的门扇里。

  他伸出去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里。

  直到一道带着审视的目光扫过他的藏身之处,那胜过夜色的冰凉眸光,瞬间惊醒了他,他似乎看到一个靛青的身影如箭一般地离弦而去,他却没有一丁一点要跟上去一探究竟的意思。

  他再次将自己隐进了黑夜里,任那一片暗无天日的色泽层层包裹着他。

  远处传来狗吠声,在寂静的夜里,似乎一声胜过一声的无助与凄清。

  他小心翼翼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在夜色里唤回了自己的马,任由马带了他离去。

  可他忘了,他从子婴手中抢来的踏雪是一匹战马,是一匹闻到血腥气息便会兴奋的马,当踏雪带着他狂奔到一处隐在山脚下的村寨时,他已然闻到了空气中传来的柴草燃烧的气息,而那层层的黑烟,正从山的背后飘飞了起来。

  他一夹马腹,踏雪便利啸一声飞奔了出去,绕到山的后面时,他方看到一片大宅子正被烈火熊熊燃烧着,门框的剥离声、竹枝的爆裂声、被摧毁的院墙轰隆的倒塌声,甚至于,夹杂着兵器短兵交接的碰撞声,空气中,血腥的气息渐渐浓厚,而那厚重的血腥气息掩盖之下,竟然有一丝桐油的味道。

  他瞬间便明白了,这不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天干物燥的走水。

  踏雪嘶鸣着,他反手便抽出身后的盘龙戟便策马而上,可他看到了一个跑得急匆匆的身影,那身影似乎抱着什么,又或者是受了伤,一路跑得跌跌撞撞,可他的身后,却有两三名身着暗金铜铆甲胄的士卒高举着明晃晃的长枪月牙矛紧追不舍,项羽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秦国宫廷的侍卫。

  在他的眼里,他们就是荒淫无道的秦国君主胡亥圈养的一群只会咬人的疯狗。

  他躲在暗处,在他们追过来时从斜地里冲了出去,堪堪堵住了他们的方向,他看着那几名士卒似是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便举着手中的兵器一拥而上。

  他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背上,任踏雪在火光的刺激下焦躁地刨蹄嘶鸣着,他在那几名士卒喊杀着冲到眼前时一拍马背,纵身一跃,手中的盘龙戟不过只是在半空里堪堪回旋一挥舞,几名士卒的月牙矛便被他的盘龙戟缠绕着收缴了去,而他再反手大力一推,那几柄月牙矛便借力反射了回去,一柄就直直地插进一名士卒的胸口。

  另两名士卒面面相觑了一番,顾不个捡拾起就那么笃笃插在自己脚边的月牙矛,惊恐地向后逃跑而去。

  火,似乎燃烧了整个后半夜,借着火光,项羽认出这片宅子正是曾经与公子扶苏一起名满天下的公子高的府坻,可惜,公子高离世不到一年的光阴,整个府坻,也在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他在黎明时分离开了这片烧得面目全非的院落,拔起那两支被遗弃的长枪月牙矛,迎着朝阳策马而去。

  蒙云回到府邸时,天色已是朦朦亮,黎明的曙光正一寸一寸的照亮整个天空。

  蒙云翻着后院的墙一跃而入,忍着被倒塌的横梁砸中的肩膀和后背火辣辣的疼,径直去见了子婴。可那熟悉的院落里,子婴却不在。

  子婴此刻就站在姜玉姬的床畔前,看着那散落的青丝间那一张沉睡的脸,直到听到隐隐约约传来的一声布谷鸟的叫声,他方醒悟了过来,转过脸来,才发现窗外的一抹亮色已然照亮了屋顶的明瓦。

  明明他进来时,天色依旧是墨一般的黑,他不过是坐了下来,小憩息了片刻,可一转眼,天就亮了,等待他的,又将是无尽的折磨。

  他突然感觉到时间不够用了,他需要筹谋自己的军队,他需要应付宫廷的刺探,他需要暗地里保护很多的人,他也需要时间,去和姜玉姬看尽这天下的美好场景,可不过转眼间,一夜就过去了。

  他轻轻起了身,窗外,布谷鸟的声音再次带着急切地传来。

  他在后院柳树下见到了一身狼狈的蒙云,发梢上挂着两片枯叶,肩上满落尘,半垂着一只带有烧痕的衣袖,他的心便猛然一沉,可他借着晨曦的光芒,也看到了蒙云的怀里,单手抱着一个沉睡的孩童。

  “云清?”子婴一眼便认出,那蒙云怀里抱着的孩童,正是九叔留下的唯一的子嗣,才刚刚五岁的云清。

  子婴伸手接过云清,只觉得小小的身躯倒在怀里,却是沉甸甸如一枚巨石,而蒙云已是迫不及待的回复道,“殿下,属下还是晚到了一步。属下到达九殿下的府邸时,火已经燃烧起来了,许是九夫人早已做了安排,府里留守的人并不多。”

  “宫里派人放的火?”子婴冷笑一声,立刻便想明白了,抱着云清的手攥得骨指关节生响。

  “是,放火的是宫廷侍卫,他们的装扮属下不会认错。属下从后院翻了墙进去,几名留守的家奴都已经惨遭了毒手。小世子殿下是在后门的断墙底下遇见的,照料他的奶娘被倒下的墙砸中了腿,属下没能救出来。”

  “奶娘说,九夫人三天前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让她带着世子先行离开咸阳郡,她三日后会跟随而来。可偏巧半道上小世子受了风寒发了热,她遵从九夫人的命令又不敢随便找家医馆诊脉抓药,又怕误了小世子的病情,就自作主张从原路折返了回来,谁知刚刚到达府邸,就发现院墙外被人扔下火把下来,墙上、房顶上又都散发着桐油的味道,火便一下便烧了起来。”

  “殿下,宫里那位,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蒙云问道,晨曦刚刚起,薄光下,子婴正抱着沉睡不醒的小云清,半眯了眼把着脉。

  “去将小世子交给卫管家,嘱咐他不要走漏了风声,一会儿安排人拿了药方去药铺捡几副药去。”子婴冷哼一声,“宫里那位,又什么时候真正信过本殿?”

  蒙云单手抱过小世子,刚刚转身,子婴又吩咐到,“叫卫伯也给你看一下伤,若是伤到了筋骨,就不好了。”

  蒙云停下,转过身来,“谢殿下,这些皮外伤属下还不曾放在心上,只是殿下,属下碰到项羽那厮了,他还替我挡下了追着我的几名宫廷侍卫,如果没他出手,属下怕是不会这么快就回来。只是……”

  “你确认是他?没看错?”

  “殿下,那马我识得,还有他的兵器,也非常人能用得。”

  子婴冷笑一声,顿了顿,“如果本殿猜得不错,那先前搅得府里马不安狗乱叫的、后来又做梁上君子藏匿在树上的,怕也是他。”

  蒙云微微一怔,低了低头,“请殿下恕罪,卑职,备职大意了,只是,他来府上是为何?若是想趁火打劫,却又不曾入府,半夜里又何必替我拦下那些宫廷侍卫?”

  “本殿的府邸,谅他以一人之力,也是不敢独闯的。再者,在他的眼里心里,本殿和大殿上那位,可没有什么区别,都姓赢。”

  姜玉姬是在府邸的正门石阶上见到子婴的,初生的一轮红日,薄淡地照耀在府门前的一排梧桐树上,而子婴就眯着眼盯着那排树,看得目不转睛。

  姜玉姬看了那些树一眼,收回视线落在子婴身上,上前整理了一下子婴腰间的配饰,轻声叹息道,“车马都备好了,殿下可想好该如何应对了吗?”

  子婴摇了摇头,可目光依旧落在那排树上,却是猛然间飞身一跃,脚尖点过府邸门前的瑞兽,一个借力腾空跃起,已然在眨眼间飞身跃进了一株梧桐树上。

  晨光下,树枝上半枯萎的叶片便簌簌落下,如风中翩然而舞的蝶。

  他就站在树杈间,透过层层的树叶望去,从他的角度,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伸出府邸院墙的几株海棠树梢,此刻,那红似残阳的果实就满满满的挂了一树;他还能看到院落内雕琢如意窗格的隐壁的上缘,青灰色的石砖,沾落着几片枯叶;他还能隐隐看到正厅的门廊一角,门廊就隐在几株长青的树下,树下,几丛虞美人花开的颇为娇艳。

  可现在,是青天白日,而他出现的时候,却是深夜,即便他目力再佳,他又能看到什么?

  子婴收回视线来,目光扫过那门前的两尊瑞兽,爬到几节石阶上,他看到了一片在晨风中翩缱起舞的裙角,墨蓝的颜色,犹如夜晚的天空,他再慢慢向上看去,看到了姜玉姬熟悉的脸……

  原来……

  子婴从树上跳了下来,站在梧桐树下,看着姜玉姬缓步而来,裙裾扫过台阶,簌簌微动,“殿下前去,路上一切当心。宫中定是已然派了人前去,殿下,忍一时便好。你瞧瞧,雨过,总会天晴的。”

  子婴将带着审视的目光远远挪开,低眉点了点头。

  待他带着大量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到达景扶桑的府邸时,咸阳郡的郡守、郡蔚、以及府邸所在乡里的里正都已然带着一脸惶惶不可终日的神情立在府邸的一片废墟前,见了子婴的车马,仿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般,诚惶诚恐地跪伏于地请安谢罪。

  蒙云因伤未至,赶了马车的是卫管家的小侄子,名唤卫璃,此刻一边请了子婴下车,一边自言自语的嘀咕着,“殿下真是神了,您算准了他们都会来么?才故意一路上走那么慢?头疼的事就得让他们瞧着办去,我瞧着啊,您来之前,他们可是争执好长时间了。”

  “本殿想快也快不起来,这帮老马的脚力不算好,这个时辰到,已经是快的了,”子婴从车马上下来,瞅了眼天色,扫了一眼面前满目苍夷的府邸废墟。

  纵然心底早已有着些许的心理准备,可当那依旧隐隐冒着青烟的断壁残垣、青砖石瓦一一落进眼底,空气里一抹刺鼻的桐油混合着血腥的气息钻进鼻孔时,心底仍然泛起一片强烈的愤怒与不甘来。

  郡守左右张望了一番,颤颤地上前回禀,一脸的惶恐,“殿下,下官接到李亭长十万火急的信报后,已用最快的时间带着人赶了过来,可是已是来不及了,火势太旺,昨夜里好像还起了东北风,前九殿下的府邸,已经烧得通透了。下官已命令李亭长将火情火速上报到了朝廷,吩咐人带来了最早发现火情的里正,殿下,可还有何吩咐?”

  子婴抬脚踢了踢仍旧跪伏在地上,浑身瑟瑟颤抖的里正,声音冷了冷,“本殿是来晚了些,可府上的好马都被皇叔征用了,其余的马老弱病残,走不快。郡守大人多多包涵些,里正,你且说说看,是什么时候的事?”

  “最早发现走水的是更夫,更夫敲门回禀时,应该是丑时已过,大概是寅时一刻,发现的火情,更夫说,看到有人往府邸里面扔东西,然后,然后火就突然烧起来了,他去质问了一句,还被那纵火的人用墙上扒下来的石头砸伤了脑袋,那更夫……”

  “那更夫可瞧清楚了纵火的是何人?”子婴打断了里正语无伦次的话。

  “那更夫说不认得,他们,他们都蒙着脸,也许是打家劫舍的盗贼。”

  “既然是盗贼,盗了财粮便可?为何烧了庭院不算,还将府上老小都杀害?可见这些个盗贼个个心狠手辣!”郡守插过话来。

  “大人,本殿且问你,府上伤亡了多少人数?”子婴将脸转向郡守。

  “殿下,下官正派仵作在一一查验中,稍后,具体数目下官会呈报于殿下。”

  “不用,呈报于朝廷即可,本殿素来不喜插手地方事务。”子婴在心底冷笑一声。

  回到府邸时,太阳已然偏西,蒙云依旧守候在府门口,见到子婴平安归来,似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而门廊下,姜玉姬正带着花奴煮着茶,见到子婴,淡然一笑,“殿下比妾身估算到的时间,回府稍稍晚了些。”

  子婴在廊下坐了,接过花奴递上的茶,幽幽长叹一声,“也不知道是谁私自吩咐换了如此老掉牙的老马套车,本殿这个时辰赶回来,已是没能歇一口气了。”

  “放着好马不用,偏挑那些单薄力气弱的马套车,这法子是好的,可万一马失了前蹄,如何是好?误了朝廷交代的大事,可又如何解释?总不能迁怒于马儿。妾身选的马,虽年岁长,可驾车经验也长,也就是脚力慢了些,可断不会发生失了前蹄的事端来。”姜玉姬执壶再替子婴斟上一杯茶,缓缓问道,“看殿下眉宇间的神情,今天的事情处理得还算顺心?”

  子婴不做回答,却是起了身,拉了拉姜玉姬的衣袖,“夫人随我来。”

  后院书房的侧间,子婴推开一扇狭小的木门,一位白须老者便迎了上来。

  “这位是陈夫子,父亲在时,也是父亲的启蒙先生。这几日不在府上,昨日刚刚回的府,尚没能寻到机会引荐。夫子,那孩子如何?”

  “老朽陈逅,见过夫人。回殿下,世子的高热是已经退了,肪象也趋向平缓,可依旧没醒。蒙云刚刚在午后又喂他服了一剂汤药,眼下瞧着,面色倒恢复了正常。”陈夫子见了礼,身子往一侧让了让,屋角,转过一扇八开的屏风,一扇暗地里隐藏的木门又出现在了眼前。

  里间的床榻上,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仰卧着,盖着薄被,呼吸深重,却也均匀。

  姜玉姬看了孩子一眼,抬眼看向子婴,压低了声音问道,“九皇婶的孩子?”

  子婴点了点头,“昨夜里,蒙云从火堆里救回来的。只是那奶娘蠢笨,逃走了又因孩子受了风寒,偏偏半道上折返了回来,正好逢上火烧王府。九皇婶府上一干人等,不忍心离府的,都丧生火海,偏偏大殿上那位,贼喊捉贼。”

  “所以殿下今日不能第一个到,凡事,自有他手下的官员一一回禀。只是这小世子,小小年纪便痛失双亲,等他醒来,要该如何解释?”姜玉姬伸手探了探云清的额角。

  “他叫云清,虽只有五岁,却是极为懂事,往年里九叔不得不自请为皇祖父陪葬时,他当时在场,硬是一声都没哭。此次九皇婶也是抱了同归于尽之心,只是本殿太过愚笨,尽然没能事先察觉。否则,以殿堂上那位对九皇婶仅存的一丝报恩之情,云清也不至于这么小便没了娘亲。”子婴叹息一声。

  “事已至此,现如今要弄清楚的是,云清尚在世的事情,有没有被其他人发现?”姜玉姬思虑了一番。

  “蒙云说,他救下小世子的时候,曾被宫廷的侍卫发现,并一路追杀,可是蒙云的身份,也是不能败露的。”

  蒙云抱着一只极为乖巧的小猕猴在后院找到子婴时,小云清已经清醒了过来,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迷迷瞪瞪地打量着子婴和姜玉姬,待看到蒙云怀里抱着的小猕猴时,伸出手探出身子便猛然间扑进了姜玉姬的怀里,将头埋在姜玉姬的肩上,偷偷拿眼瞟向小猕猴,咬唇一言不语。

  “殿下,宫里来消息了,”蒙云见子婴并不避讳姜玉姬,顿了顿,将藏在小猕猴脖颈铜铃中的一条狭长绢帛取了出来。

  “又写了什么?”子婴并不接过,坐在姜玉姬身侧执了木梳梳理着小云清的发髻。

  蒙云展开绢帛,再看了子婴一眼,念道,“明日酉时一刻,芜松苑。”

  “他吩咐薄葬,可入殓时,却亲手挑用了质地最好的棺椁,陪葬之物也数目可观,”子婴自嘲的一笑,“芜松苑,他还算有那么一点点的愧疚之心!”

  “那,行动,还是……”蒙云带着疑惑地问道。

  姜玉姬便听明白了,明日酉时一刻,金殿上的那一位会去芜松苑拜祭死去他剑下的景扶桑,而子婴与蒙云正商议着弑君的大事。

  如此骇人听闻的隐秘事情,在他们眼里,却如同商讨着晚膳吃什么般的随意与轻松。

  她抬脸看了子婴和蒙云一眼,蒙云眼底似乎已然满是欢呼雀跃的神情,而子婴的眸光里,一如既往的淡然。

  “不急,容本殿想想。”子婴手中的动作依旧没有停止,顿了顿,伸手拿过蒙云手中的那一指绢帛,就着床榻边的灯烛一燃而尽,吩咐道,“给小猴儿喂些瓜果,放它回宫去吧。”

  蒙云领命而去,门扇开启又合上,挤进来的一丝风,吹得灯烛飘摇,子婴终低叹了一回,问道,“玉姬,你就不好奇我们在商议什么事情吗?”

  姜玉姬拍着怀里的云清,转脸看向子婴,摇了摇头,“若殿下信不过妾身,初初就不会让妾身知晓云清的存在,也不会商议大事时毫不避讳着,既然殿下问起,妾身便随便说说,殿下在密谋着一件大事情。可是,殿下,现在不是最佳的时候,殿下背负国恨家仇,云清又何尝不是?殿下何不把这满门抄斩的大仇交予他去报?”

  “可他,他才五岁,”子婴打断了姜玉姬的话。

  “给殿下传递消息的,可是莲夫人?”姜玉姬淡然一笑,“连莲夫人都等了这么久,殿下还怕再等上一时半刻吗?”

  子婴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依旧飘摇的灯烛。

  “殿下,妾身且问你,眼下在朝堂之上,殿下可有信得过的人?军中,是否有一支只听从于殿下命令的军队,可以临时倒戈,与殿下里应外合?或者殿下的军队并不在军中,可是军备武器,人马车粮,是否能与眼下朝廷的军队相抗衡?再者,就算殿下的人马能一举占领整个咸阳王城,攻陷皇宫,可是殿下别忘了,各地揭竿而起的民众,虽只是草莽之众,可数目之多,却也不是容人小觑的力量。殿下能保证夺得那把金椅,继承大统的同时,还能有足够的兵马人力去抵御他们的防不胜防吗?也许在殿下听来,妾身有涨他人志气之嫌,可是他们一挥百应、情绪高昂的境况,妾身却是亲眼所见。”

  半晌,子婴摇了摇头,眼底已有凄凄的颜色,“没有,玉姬,我在朝堂上没有多少可用之人,我甚至不清楚紧要关头,他们会站在怎样的立场。我集结的将士都是父亲的旧部,和被迫害的蒙家军残余力量,没有足够的战车战马,没有可以和朝廷军队抗衡的弓弩利箭,甚至于曾经的战将都被屠弑殆尽……可是玉姬,这种等待的日子,这种在火上煎熬等待的日子,本殿不想再过下去了。”

  云清这时从姜玉姬肩上抬起头来,看向子婴,小声说道,“王兄,娘亲送云清上马车时说,让云清随奶娘在外郡过上一阵子就回来找王兄,娘亲还说,如果她没能找到我,就让我一切都听王兄的。王兄,我娘亲是不是不会再来寻云清了?”

  姜玉姬微微别过了脸去,孩童稚嫩的声音,却如同一根利刺般刺得她的心生疼。

  “云清,从今往后,你就住在王兄这里,等你好些了,就可以跟陈夫子识字读书,也可以跟你侍卫云学习刀剑骑马,等你再长大些,王兄会告诉一些这天地间的大道理,你娘亲,是王兄见过的,最好的娘亲,你要记着她。”子婴强忍着心间的那一抹恨与痛,将云清紧紧搂在了怀里。

  姜玉姬起了身,将桌旁一碗晾好了温度的汤药端起,看着小云清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地便一口吞咽了下去,取帕子擦拭着云清的嘴角,看向子婴,“眼下各路草莽好汉正与朝廷的军队数度狭路相逢,殿下,何不当那只只捕螳螂的黄雀?”姜玉姬声音和缓了几分,“殿下已经一个人忍耐了这么久,那就再等等,玉姬陪殿下等,等雨过天晴,等春暖花开。”

  酉时,天际层层乌云密密堆积,芜松苑一丛丛枯萎的枝叶在晚风中阵阵呜咽。

  子婴将自己隐藏在几株长青的松柏树上,任松柏如针般的枝叶扎得背部生疼。

  他花了整整半天的时间说服蒙云放弃了此次的刺杀计划,到后来,他自己都觉得推脱蒙云有伤在身的理由毫无说服力,他不得已在最后搬出了姜玉姬的原话,可是连一介女子都能看透的大势所趋,他却足足给蒙云分析了一个时辰,方让蒙云断了今日玉石俱焚的念想。

  可是酉时,他却还是孤身一人去了芜松苑。

  此刻他就纹丝不动的隐身在树上,看着胡亥如同喝醉了酒般的从马车上摇摇晃晃地下来,绣龙纹嵌宝珠的青色锦履生生从他眼皮子底下走过,一路跌跌撞撞地奔赴着,直扑向一座新的坟茔,两名贴身侍卫扶着他,都被他数度甩开了手去,他看到胡亥瘫坐在坟茔前,十指深深埋进松软的黄土里,低了头,似乎在低泣。

  他便突然想,当年他伪造圣旨谋害父亲,以及后来夺得皇位后,又堂而皇之地以莫须有的罪名斩杀数位兄弟姐妹时,是不是也曾有过良心发现,也曾这般痛心疾首过?

  胡亥猛然间晃荡着站了起来,踉跄着站定,抓住一名近身侍卫的肩膀,歇斯底里地摇晃着,哑着喉咙质问吼叫着,“你说,你是不是也瞧不起孤,是不是也认为孤不配坐拥着大秦的江山?孤杀了她,孤亲手杀了她,那柄剑,原本是她最喜欢的……这个世界上,除了母妃,她是唯一一个真心待过孤的人……孤被野狼拖了去,孤喊破了嗓子,只有她听见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装作没听见一般!大皇兄二皇兄,还有众位皇姐,她们都只顾着自己享受美酒烤肉,他们围着大帐唱歌跳舞,他们都巴不得孤早早死去!”

  胡亥再次如同疯了般,一把抽出侍卫腰间的佩刀,在半空里胡乱地砍杀着,而那名被抢走佩刀的侍卫已然被惊吓得后退着,踉跄着退坐在地上。

  “孤便要杀了他们,一个不留!孤要将他们千刀万剐,看着他们一个个被刺穿喉咙,一个个被碾压成肉泥,一个个血流而尽,孤恨不得亲自剥了他们的皮……哈哈,听说,人的皮制成战鼓,声音会宏亮百倍。你说,孤那个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呢?那孤再把谁赐死好呢?……可孤把她给杀了。她说得对,孤的手上沾满了亲人的血,孤不但杀了孤的亲手足,孤连宫里那几个不服孤的太妃也杀了,她们倚老卖老,她们竟然敢斥责孤……你说,孤到底做错了什么?孤做错什么了吗?孤什么都没做错!孤唯一做错的,就是把她给杀了,可这是你们逼我的,你们逼的!”

  随着那名被吓得瘫软在地上的侍卫的一声惨叫,胡亥手中的佩刀已然在半空里挥过,雪白的光芒在暗色里一闪,侍卫的头颅便被生生砍下,刀落,血如同泉水般的喷涌了出来,喷洒在胡亥的身上,喷落在景扶桑的坟茔上,那褐黄色的土壤,瞬间多了一抹血色,如同天侧夕阳最后一抹的残芒。

  许是真的醉了,许是累了,胡亥就那么直直地任凭自己倒在了景扶桑的坟茔上,手中的佩刀便铿然一声脆响地碰撞在墓碑上。

  谁也不曾瞧见,胡亥的眼角,两行泪水悄然滑落。

  暮色渐四合。

  夜里的长风骤然而起。

  子婴从隐身的树上跳下来时,整个芜松苑,只有那名无辜侍卫留下的一汪血迹,和依旧残留在空气中刺鼻的血腥气息。

  景扶桑的墓碑上,一道锋利的刀刃留下的新迹,无比醒目。

  子婴就站在阴沉沉的墓园里放眼望去,一株株长青树环绕着一座座的坟茔,那或大或小的坟茔下,曾经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似乎只要他闭上眼去,他们的影子就都会从那地底下像风中的树叶般飘了出来,围着他,一个个凄清的声音不停地叫嚷着,“子婴,替我们报仇!替我们报仇!”

  子婴在景扶桑的坟茔前跪了下去,三跪九拜。

  起了身,一记闪电便霎时照白了整个芜松苑,白幡在半空里高高扬起,他甚至在想,倘若有一天当他受那万箭穿心之苦,死在腥风血雨之中时,可还有自己的一方葬身之地?

  可他想起了玉姬。

  夜幕降临下的芜松苑,风骤然拔地而起,长风卷飞起他的墨色外袍,在阴寒的夜色里翩缱如落花。

  一声惊雷,兀地从坟茔间窜起,豆大的雨点,便开始肆无忌惮的敲打在他的身上。

  追风驮着失魂落魄的子婴湿淋淋地回到府邸时,已是万家灯火时分,而府邸所在的苍南街巷巷口,一道身影,一盏夜灯,一柄油纸伞,便生生闯进眼帘。

  是玉姬。

  “玉姬,”子婴呢喃着,便在那大雨如注中,从马背上缓缓栽倒了下去。

  姜玉姬再一次接过花奴手中拿冰凉井水浸泡过的帕子,覆在子婴的额角上,身后,跪着长跪不起的蒙云。

  卫管家小心翼翼地端过一盏药来,瞅了眼蒙云,又看向姜玉姬,“夫人,幸好小世子的药多抓了两剂,殿下服了这碗药,就没什么大碍了。夜深了,夫人还是回房歇息,若是殿下醒了,老夫即刻派人告知夫人。”

  姜玉姬坐在榻边上没动,只是示意一侧的花奴扶了子婴起来,头也不回的向卫管家伸出手去。

  夜深沉,有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由远及进而来,又渐行渐远而去,姜玉姬执剪剪去灯烛的爆花,烛火的跳跃里,便传来子婴的呓语声,一如既往,他的睡梦里再次如同窗外般,打着惊雷、刮着暴风、下着倾盆大雨,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含糊不清的呓语着什么,声音急切,呼吸凌乱。

  姜玉姬匆忙地放下剪刀,伸手握住子婴从被中伸出来,在半空里颤抖着,胡乱挥舞着的手,那手的力道很大,握着姜玉姬的手,似乎便要生生捏碎了般,可姜玉姬也发现,子婴睡梦中的惊恐渐渐和缓了下来,紧蹙的眉心也缓缓舒展开来,她听到他似是隐隐唤了声“玉姬”,那紧握着她的双手便陡然间松了开来。

  姜玉姬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被捏得生疼的手,恍惚中,似乎听到了子婴轻轻地传来,“对不起。”

  其实当姜玉姬指尖的温度缓缓流淌进他的掌心里时,他已经从噩梦中惊醒,睡梦里漫天的黄沙飞舞,如血色般的天空薄凉,尘埃四起的断壁残垣间,堆积着层层森森白骨,惊雷凭空响起,长风骤然间拔起而起,他便仿佛陷进了暗无天日里,冰凉的雨水带着血的殷红颜色,带着死亡的气息浸泡着他……

  他伸出手去,依旧一片冰凉,直到一抹温度传入指端,像太阳的光芒一样,源源不断的驱走那片黑暗,那片冰凉……

  可是那一刻,当女子温婉暗香盈袖的指尖带着温热蔓延进他的掌心时,那不断萦绕在他脑海中的所有场景,似乎瞬间消失殆尽。

  他醒来,恍惚中看到了姜玉姬灯烛下蒙着一层薄淡微光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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