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宫筵(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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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宫筵

  两日后,初七日,石榴木金执位,吉。

  整个咸阳宫隐没在阳光的灿烂光辉下,玄瓦朱柱熠熠生辉,宽敞的甬道两侧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亭台楼阁在茂密的树荫中微微露出金碧辉煌的一角,入眼处,亭台楼阁、廊桥水榭,无一不精雕玉琢。

  可尚不及到达正殿曲台宫,便有一队宫人逶迤而来,为首的一名宫婢极为恭敬地向子婴行了礼,乖巧地笑道,“殿下金安,夫人金安!婢子是羽阳宫的花奴,莲夫人请夫人前去小坐片刻,喝杯茶歇歇脚,陛下这会儿正在殿中与诸臣议事,尚不知几时方休,莲夫人说还是稍后再去谢恩更妥当些。”

  姜玉姬偏了偏头,递给了子婴一个问询的眼神,她看到子婴微微皱了一下眉,似乎是深思了一下,方轻轻拍了拍了她的手背,依旧笑得温和,“去吧,本殿见过皇叔后便去羽阳宫拜见莲夫人。”

  姜玉姬下了车,随宫人横过一条碧波荡漾的河渠,穿过一道迂回蜿蜒的抄手游廊,方来到羽阳宫的宫门前,微风徐来,雕栏玉砌的宫殿门楼的倒影在水中涟漪中飘荡。

  宫中花香袭人,宫人挑起一层层的金纱丝幔,姜玉姬方看到殿正中一方软榻上斜斜地倚着一位美人,只远远地一眼,姜玉姬便发现,此时的莲夫人,却与在王府中相见时的那般刁蛮任性又有几分的不同。

  酱紫红的藂罗衫,密密麻麻的珍玉为饰镶边,重工牡丹花的纹饰金丝绣奢华而雍容,高耸的望仙九鬟髻上斜插一支金凤衔玉簪,就那么带着一抹慵懒地撑着额角半倚着,一派端丽高贵的形容,那在王府中眉目间的一抹英气,似乎荡然无存。

  姜玉姬按例优雅的下拜,双手齐眉,温婉而语:“恭祝莲夫人万福金安。”

  可良久,整个殿堂上却只有微风扬起纱幔飞舞的细响。

  姜玉姬依旧低眉敛目,可她却感觉得到莲若的视线,就那么带着一抹怨恨、带着一丝厌弃地胶着在自己身上。

  良久,方有一个女声带着几分慵懒之意缓缓开了口:“花奴,你们几个是做什么吃的,本宫不过是困乏了些,略微合了合眼,你们就由着公孙夫人这般拘着礼?还不快快赐座!”

  那话语虽软,可言语之意却凌厉无比,似乎与那一晚府坻后院中的娇媚柔软,亦有着天壤之别。

  一众宫人敛声静气地道了声“诺”,便有近身的宫婢疾步上前来扶起了姜玉姬,奉了座。

  姜玉姬堪堪在下侧坐了,有宫人奉了茶来,规规矩矩地奉给姜玉姬一盏,而玉阶上侍奉莲若的花奴便疾步走了下来,接过另一盏镶嵌暗蓝星彩石的玉盅小心翼翼地转身欲奉于莲若。

  许是走得急了些,又若许是一不当心踩到了自己的裙裾,花奴向前踉跄了两步,一个不稳,双手奉着茶盅便连同整个茶盘便全然泼洒在了斜斜地半倚在榻上的莲若的双腿上。

  整个大殿,瞬间一片宁静,只有“啪”的一声骤然响起,回音悠长。

  “莲夫人恕罪,婢子……”花奴“扑通”一声跪下,半边脸上泛白的掌印清晰可见。

  “恕罪?本宫待你可不薄,将你从死人堆里捡了出来,你便是这般报答本宫的?平日里倒是利落伶俐,难不成今日见了公孙殿下,便这般心不静神不宁?殿下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岂是你这出身卑贱的婢子家奴们可以觊觎的?且不说公孙夫人这会子就坐在这大殿里,你有胆量便求了她去,做奴做婢,还是侧室妾身,也得公孙夫人点头同意。夫人乃上溪村姜氏女,名门望族,且不说你给殿下提鞋都不配,即便是与夫人为奴为婢,你亦是没有三分福分!现如今求我还有何用?还不快滚到殿外去,如何发落,待本宫回明了陛下,自有主张!”

  姜玉姬在座位上静听不语,她心底如明镜般地锃亮,莲若此举,不过是做给她看而已,那些话,也不过是说予她听而已,只是可怜了那名唤花奴的婢子,白白挨了一掌,却连低声哭泣一声都不敢。

  可偏巧原本跪于玉阶下的花奴却在突然间转了方向,陡然间膝行至姜玉姬面前,重重地连磕三个响头,“夫人救救婢子,婢子冒犯了莲夫人,若报予陛下,按大秦律,婢子便要将这犯事的双手斩去,求夫人救命,夫人救命。”

  姜玉姬觉得头疼,倘若花奴不牵连了她进来,兴许莲若并不会真的不顾惜自己宫婢的性命,可眼下,偏偏事与愿违,而她更没想到的是,大秦的宫规律法,竟然是如此有悖常理的严苛与暴戾。

  姜玉姬在心底低叹了一回,看向自己面前一脸泪水、眼底的期待和绝望交替流转着的花奴,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只期盼她不要再说出求饶的一言半语来。

  可堪堪从座位上起了身,心底思量着如何替花奴讨要一份恩赐,而又不至于驳了莲夫人的颜面时,却有一个温和的女子声音随着软帘的掀起飘了进来,“呦,莲夫人这是唱哪一出?远远地听见,还以为是摆了方戏台子。”

  软帘无声地落下,金珠的流苏在帘落后相互碰撞着,清脆细响,一个身材颀长的妇人已然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墨蓝色的衣裙如夜空瓦蓝的一方天幕。

  那妇人微微扫视了殿堂一眼,目光便落在了姜玉姬的面上,微微颔首轻笑,继而目光转向高阶上的莲若,“莲夫人好气魄,瞧瞧,这一干人等,大气都不敢出呢。便是我,都还在思量着这只脚要不要再踏了进来。”

  “九皇嫂!”莲若此时已是提着濡湿的裙裾从榻上起身迎了下来,在妇人面前连连跺脚,言语一片娇嗔却也难掩怒意,“连九皇嫂都笑话妹妹!这些宫人们毛手毛脚的。九皇嫂宽坐,容妹妹先去更衣,这入秋的天气,一杯热茶热气散尽,好不冰寒刺骨。”

  “莲夫人快去,这有了身子的人,万事皆当心些,也不必跟宫人们置气,反倒伤了自己的身子。”妇人和颜悦色地抬了抬手。

  偌大的殿堂,仿若随着莲若的离去,那抹聚集的小心翼翼与骤然而聚的惊恐也随之散尽,而花奴已然在地上爬到了来人的面前,伏地不起,“求九夫人救救奴婢,奴婢不想被斩去双手,奴婢家里还有久病卧床的娘亲。求九夫人大恩大德,带奴婢出宫,奴婢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九夫人”。

  九夫人瞥了眼地上的花奴,虽眼底闪过一丝怜悯的颜色,可依旧绕过花奴,行至姜玉姬面前,姜玉姬已然猜测到了来人的身份。她记得子婴隐约提过,家族里尚有一位婶母,是一位极其难得的女中豪杰,嫁与九叔公子高,二人鹣鲽情深,比翼双飞。却不曾想,今日在这里一见,随即盈盈揖拜,轻言细语到,“九夫人安。”

  九夫人掩嘴一笑,落落大方地将姜玉姬按坐在软椅上,“叫我九婶便好,前日得了宫里的信报,方知公孙殿下大婚,今日有缘得以一见,果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物,也难怪公孙殿下会不顾一切的求娶了来,这别说是血气方刚的男儿,就连我一介女子,瞧着也是欢喜的。”

  “九婶过誉”,姜玉姬再次起了身,让出身后的座位,“九婶上座。”

  九夫人拉了姜玉姬的手,再次细细打量了番,却是微微一叹,“嫁入天家,外人瞧着荣华富贵,可这份恩泽,却也是烈火烹油,子婴境况尴尬,处处受人掣肘,你多担待些,这鲜花灼锦,指不定哪天便烧了自己,就好比这丫头,可怜见的。”

  姜玉姬细细思量着九夫人的话,淡然一笑,“虽说富贵由天,可玉姬希望,能掌控在自己手里的东西,还是会尽全力去争取的。”

  九夫人的神色黯了黯,声音也随之低了两分,“你九叔去得冤,若他泉下有知,也会助子婴一臂之力的。”

  姜玉姬扫了眼殿堂,所有的宫婢寺人皆低眉敛目,一派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形容,唯独花奴依旧伏于脚下,因抽泣而起伏着身子。

  姜玉姬转身替九夫人斟了杯茶水,转移了话题,“九婶今日也可怜可怜她吧,不过是打翻了一杯热茶,淋湿了莲夫人的衣裳而已。”

  “莲夫人平日里并不曾苛待宫人,并鲜少这般生怒大动干戈,也难怪这婢子犯了错会如此惊慌失措,”九夫人再次将姜玉姬按坐在软椅上,自己在一侧坐了,看着伏地不起的花奴,自言自语道,“今日是怎么了,可是这宫中出了什么事扰得她大发脾气?这素来女子有了身孕,便是为孩儿着想,也是更应该心性脾气平和些才对。”

  姜玉姬在心底长叹,抬眼瞟了眼殿外,只期盼子婴能早些来,早些带离自己离开这是非之地。

  九夫人怔了怔神,出了声,“玉姬,九婶府上如今比不得往日,只怕护不了这婢子的周全,若这婢子定要出宫以躲避罪责,倒不如你向莲夫人你讨要了去,一来她毕竟在名份上是长辈,总得撑着点皇家的颜面,二来,看在殿下的面子上,她也是会应允的。九婶瞧着这婢子倒也是个乖巧伶俐的,且公孙府邸也不多上一个洒扫庭院的仆役。”

  伏于地上的花奴听到如此,仿若抓到了救命稻草般将头转向姜玉姬,膝行了两步上得前来,哭诉道,“求公孙夫人成全,婢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会记得夫人的大恩大德,婢子不想被斩去双手。”

  “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本宫有说要将你逐出宫去么?趁着本宫不在,连退路都想好了!本宫还没被打入冷宫,就生出这般背信弃义的念想来!”一声冷笑,莲若的声音已然从里殿传了出来,屏风的半扇门口,莲若已更换了猩猩红的百罗折枝碧纱深衣出来,此刻就虚扶着那门框,冷冷地看着姜玉姬。

  姜玉姬再次在心底长叹了一回。

  “妹妹消消气,这法子是姐姐想的,妹妹如今圣眷浓宠,又有着身子,即便是忘了要替自己着想,也该为腹中的孩子多求些福德,这婢子要出宫避祸,妹妹大人有大量,何不遂了她的愿,”九夫人在一侧摇着头解释着。

  “我遂了她的愿,又有谁能遂了我的愿?”莲若在榻上坐了,似是赌气般地半侧着身子,言语间陡然有了一抹凄凄然的意味。

  在场的所有人,也只有姜玉姬听得出她话中所指,瞅了眼瞬间再次安静的大殿,起身上前两步,矮了矮身,软言软语道,“求莲夫人成全,玉姬出阁前并不曾带家婢陪嫁,这婢子,莲夫人便赏于玉姬吧。”

  “求?”莲若在榻上转过身来,盯着姜玉姬云淡风轻的脸,冷哼了一声,“本宫最不喜你这寡淡清高的眉眼,既然求,也得有个求的姿态!”

  “妹妹,适可而止,待她得了诰封,品阶不在你之下,一家人……”一侧的九夫人极力出言相劝。

  “好皇嫂,你别劝我,我这辈子时时都要想着替他人设想,日日在这深宫里谨言慎行,只有今日,想放纵自己一回,有何不可!”榻上的莲若出声打断了九夫人的话,声音不大,甚至于带着三分的央求,可落在姜玉姬的耳朵里,却分明是另外一种意思。

  姜玉姬便知道了,所谓的相请喝茶,不过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而已,不过是要自己谨记,在子婴的生命里,她莲若,比她先一步走进子婴的世界,有着无人能级的高度。

  姜玉姬后退半步,挨着花奴的身侧便无奈的跪伏了下去,“求莲夫人成全。”

  许是莲若并不曾料到姜玉姬会真的这般不顾身份地低伏下去,一时怔住,倒是一侧的九夫人疾步上前来扶了姜玉姬起来,一面斥责着莲若,“玉姬你这是何苦?莲若,你这小性子要使到什么时候?这可是在宫里,哪能这般不顾上下尊卑!”

  地上的花奴一时受了惊和吓,早已在姜玉姬跪伏下去时哭出了声来,“夫人,夫人万万不可,奴婢担待不起。”

  许是所有人都惊叹在姜玉姬的这一揖拜里,谁也不曾看到殿门口的软帘是何时掀起的,谁也不曾瞧见子婴是何时进得殿内的,姜玉姬只觉得整个身子一轻,双脚便在瞬间离开了地面,一个半旋,整个人便落在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淡淡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气息便挟着殿外的花香钻入鼻孔。

  是子婴。

  “有劳九婶!”

  姜玉姬听得出来,子婴的声音冷寒,那声线仿佛在冬日的寒江水里涤荡过,入耳,如玄冰般冰凉刺骨。

  姜玉姬便知道,子婴是真的生气了。

  “殿下,事情不是你所见到的,事出有因,殿下你容莲若解释一番,”莲若怔了怔,待醒悟过来,已是跌跌撞撞地从那高阶上的榻上爬了下来,瞪了一眼阶下一众无所适从的宫婢寺人,小跑着前来阻拦在了子婴的面前。

  姜玉姬试图挣脱开来,可她越挣扎,那落在腰间的手臂却越发的紧了去,紧得她隐隐有着一丝的窒息,似乎,子婴就是故意有心而为之,故意当着莲若等一众人的面,无言地宣告着她和莲若彼此的身份与区别。

  姜玉姬再次在心底长久的叹息,即便她此刻低着头,她也感觉得到莲若眼底如熊熊烈火般燃烧着的妒意与一丝委曲,可她依旧在低声地祈求着,“殿下,殿下请宽坐,容莲若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殿下……”

  姜玉姬抬眼,堪堪看到莲若的脸,她看到莲若生生住了嘴,娇媚的面上,委屈、落寂、不甘、惊恐,到惧怕,到最后的无言……她方抬眸看到子婴面无任何表情的脸,可他的眼底,那一束眸光,冷漠、冷寒,仿若胜过寒江底积年的冰川。

  “莲夫人,虽然你贵为一品夫人,宠冠六宫,可在本殿的心里,你尚担不起她这一拜!”

  这是姜玉姬在羽阳宫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殿外清风徐来,艳阳高挂,可姜玉姬依旧感觉不到太阳的温度,一如那一日在马车上,子婴的身侧那骤然而起的寒意久久凝聚、驱散不去。

  “殿下,其实不必如此大动干戈,莲夫人好歹是长辈,妾身以晚辈之身拜跪于她,并不算失礼,”姜玉姬在河渠上停了下来,好言相劝,她抬眸看着子婴依旧冷寒的脸,他的双唇紧抿着,抿得血色全无。

  “不,玉姬,她担不起,”子婴抬手将姜玉姬一缕被风吹散的发梢挽到了耳后,眼底那一抹久久凝聚的冷寒也在一个叹息后瞬间淡了去,“玉姬,总有一天,我会让全天下人跪伏于你的面前。”

  景扶桑在河渠上的听雨轩下寻到子婴与姜玉姬时,子婴的手就堪堪停落在姜玉姬的肩上,半边的侧脸笼在阳光下,刚毅的面容,眉宇清朗。

  许是风起吹动了自己发髻上的步摇,珠玉在风中叮咚细响,惊扰到了子婴,子婴微微转过脸来,颔首轻语,“九婶安好。”

  景扶桑看到姜玉姬的面色红了红,趁势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方转过身来,再盈盈上前两步,清秀的面容,难掩一丝的焦虑,“九婶,那唤花奴的婢子如何发落了?可曾受了连累?”

  “也不知是谁连累了谁,”景扶桑微叹了一回,低笑道,“那婢子无碍,已经让人带了下去,梳洗妥当了,交接完手头的事务,就可以随你们出宫了。那婢子倒也忠心,给莲夫人磕头,磕得额头都肿了。莲夫人平日里不曾这般,方才问了问,说是昨日里与一名新晋的嫔妃争执了几句,那嫔妃恃宠生娇,当众抢白了莲夫人几句,故而今日火气大了些,我替她向你赔个不是,殿下也别往心里去。”

  “九婶言重,”子婴上前来,一只手极其自然地落在了姜玉姬的腰间,“府上可好,九叔不在,若有什么需要子婴去做的,九婶尽管开口便是,但凡我能做到的,一定不惜余力。”

  景扶桑的眸光黯了黯,顿了顿,似是欲言又止,终浅浅一笑,“有殿下这句话,九婶也就心安了。”

  酉时三刻,暮霭低垂,天侧云涌。

  胡亥在玉堂殿设宴,子婴带着姜玉姬在席位上坐定,看着空荡荡的大殿,曾经曾祖在世时一度挤得满满堂堂的殿宇,如今,人去楼空。

  胡亥在一众嫔妃的簇拥下从内殿转了出来,一路与众嫔妃嬉笑着坐定,方看向子婴的方向,“贤侄,你府上可还有那呆头呆脑的小猕猴,孤的梅嫔昨日里见莲夫人有一只小猕猴饶膝而乐,也吵着与孤讨要呢。”

  姜玉姬在一侧听了,微微偏头看向子婴,却见他笑得极其温和,起了身揖礼道,“回陛下,这小猕猴有是有的,就是捉回来不久,野性未脱,若是送进宫里,只怕……”

  子婴的话尚不曾说完,胡亥已然伸手揽过一名身着粉白色红缘曲裾深衣、笑得极其妖艳的姬妾来,扬了扬声音,带着一抹笑意,“孤没说错吧,这不通人性的小畜牲,就得磨去它的利爪,拔除它的尖牙,除去它的反骨,驯服得服服帖帖的,才能为孤所用。”

  胡亥不曾下得命令来,子婴便一直掬着身子,半揖着礼,从姜玉姬的角度看去,她只看到他低垂着头,唇角噙着一抹笑意,温和的笑意,她看不到他的眼,可她猜测得到,他此刻的眼底,定如无风的深潭,波澜无惊。

  与其说他在极力掩饰,倒不如说,他在忍。

  姜玉姬在瞬间明白了子婴的处境,也明白了九婶景扶桑话里的深意,抬起头来,便逢上高座上莲若的眸光,一向雍容华贵的莲夫人,此刻却独坐一旁,冷眼旁观着胡亥与嫔妃们嬉笑,眼底那一缕细细纠缠的妒忌,却不是因为风头正盛的梅嫔,可姜玉姬也看得出来,莲若的眼底,在看向子婴的方向时,也陡然多了一抹细碎的怜爱和不忍。

  终是那名千娇百媚的梅嫔瞅见了子婴的怪异姿势,在胡亥怀里端坐了些,纤纤玉手指了指座下揖着礼的子婴,娇笑一声,“陛下,殿下可还掬着礼呢,妾身去请殿下起了身可好,妾身的小猕猴,可还巴巴指望着殿下代为调教呢。”

  胡亥正在兴头上,闻言转过脸来瞅了子婴一眼,再回头看着怀里满眼欢喜笑意的梅嫔,却是陡然间将梅嫔狠狠地一掌从腿上推了下去,任由娇弱的梅嫔防不胜防,尖叫一声从那高高的台阶上滚落了下去。

  “滚,你这小贱人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胡亥陡然间勃然大怒,更是抓起手边上的一只青铜彩耳杯狠狠地扔到了梅嫔的身上,酒杯中满盛的酒水便悉数洒在了梅嫔的脸上头发上。

  刚刚还隆恩盛宠,一切的转变,不过只是转眼间。

  一众大殿的人,皆屏息敛气,大气也不敢出,唯恐一个不小心再次触怒圣颜。

  梅嫔趴在地上,眼泪无声地落下来,可满座的嫔妃,却无一人敢上前去求情,只有梅嫔的两名宫婢犹豫着,对视一眼后却只敢“扑通”一声陪着跪了下去,也不敢上前扶了妆容凌乱的梅嫔起来。

  一殿的人,也只有子婴知道是为了什么。

  在胡亥的心里,他子婴依旧是扎进他心底拔不出的一根刺。

  姜玉姬终不忍,堪堪准备起身,却被子婴一个眼神给阻止了,空荡荡的高殿上,已是响起一个女子柔和的声音,“陛下,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何苦为难一个不相干的妃子。”

  依旧是景扶桑。

  高座上的胡亥很明显地怔了怔神,目光在景扶桑身上停留了片刻,终抬了抬手,“也是,九皇嫂说得对,听闻莲夫人羽阳宫的一个宫婢得了重症,刚刚上报说是要离宫医治,梅嫔你不是喜欢那小猴儿吗?孤便成全了你,你去给莲夫人宫里伺候那猴儿去。还有贤侄,免礼。”

  两名宫婢扶着梅嫔谢了恩,搀扶着离开了玉堂殿,胡亥又对一侧端坐的莲若招了招手,待莲若在他身侧坐定后,依旧嬉笑道,方才的不悦似是不翼而飞,一脸的笑如春意盎然,“莲夫人,孤的小皇儿这两日可还乖巧?”

  莲若在软椅上微微欠了欠身,“多谢陛下关爱,一切安好。”

  胡亥方再次抬了抬手,“都是一家人,九皇嫂也免礼,既然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来人,宣歌舞伶人,孤今日与大家同乐,共庆子婴大婚之喜。对了贤侄,孤命人送去的贺礼可还满意?”

  子婴方与姜玉姬离席而拜,叩谢皇恩,可半晌,高座上的胡亥依旧一言不语,半抬起的手就堪堪停在了半空里,良久,方问道,“姜氏?哪个姜氏?可是上溪村那里的姜氏一族?闽中郡的郡守姜岳善可是你的族人?父皇前朝曾出过一个姓姜的御史大夫,可也是你的族人?”

  “回禀陛下,上溪村在会稽郡,靠近钱唐一带,陛下所言的姜太守,妾身并不认得。”姜玉姬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轻声回禀,不着痕迹的避过了胡亥所言的“御史大夫”一人。

  可胡亥却在高座上毫无礼仪地弯下腰来,半歪着头,直直地窥视着姜玉姬略略低垂下的容颜,笑道,“孤记起来了,父皇在世时,曾经封过一个姜美人,至于是不是出身上溪村不得而知,只可惜献舞时运气不济淋了场雨,后来就殁了。好像,就是会稽郡人氏。听闻姜氏素来出美人,看来传闻不假,只是,孤且问你,府上家族里可还有不曾许配人家的姊妹没?”

  姜玉姬思虑着,尚不及应对,莲夫人已然出了声,声音柔媚入骨,满满的全是委屈和嗔怪,“陛下,是嫌弃众姐妹们是蒲柳之质么?”

  胡亥终直起了身子,哈哈一笑,宽袍广袖再次将莲若揽入怀里,“孤的小心肝打翻醋坛子了。”

  所幸歌舞姬已然随乐翩然而至,子婴携了姜玉姬归座时,那握着姜玉姬的手,已然隐隐地发着抖。

  丝竹声声悦耳,歌声婉转入云霄,可姜玉姬却早已无心欣赏,桌案上菜肴丰盛,美酒珍馔,可姜玉姬却是食之无味,那高殿之上,似有两抹目光一明一暗地飘落下来。

  一曲终,莲夫人从胡亥身侧款款起了身,含娇而笑,“回陛下,如此良辰佳日,妾身愿为陛下抚筝一曲,以助陛下雅兴。”

  胡亥伸手探了探莲若平坦的小腹,“孤准了,也让孤的小皇儿听听这曲乐之妙。”

  莲若柔媚一笑,面容一转,却是堪堪转向子婴的方向,“其实妾身原本是想献上羽皇舞的,只是,身子多有不便。”

  姜玉姬顺着莲若的眸光看向身侧的子婴,却见他依然是一派慵懒的模样把玩着手中的碧玉杯,唇边的微微笑意依旧是蕴着一丝的漫不经心,似乎这大殿之上,再没有值得他在意的人和事。

  有宫人抱了筝而来,莲若在筝台前坐下,扫视了大殿一眼,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在子婴面上停留了一霎,手指上下翻飞间,便有曲调似高山流水般倾泻而来,一串音符如白鹭穿云翔入云梢后,陡然一个回落,回音悠长间,莲若低低开了口。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那是一曲《摽有梅》,莲若的声音高亢入云霄,婉转如莺啼,和着清丽纯净的筝音,仿若天籁。

  曲终,莲若依旧端坐于筝前,微微地低了头,眸光之中,似有星光点点,灿若星辰,可高座上的胡亥却拍着巴掌,大声地喝着彩,“来人,看赏!赏莲夫人珍珠百斛!”

  莲若稍稍稳了稳了情绪,起身谢了恩,不料胡亥再次问道,“爱妃这唱的可是什么曲调,孤怎么之前没听歌姬们唱过?”

  莲若再次低伏了下去,声音已然恢复了之前的柔媚娇嗔,“陛下没听过也是情有可原,这支曲子,原本只是妾身家乡的歌,妾身和家中姊妹们暮春时采酸梅时便偶尔哼唱,陛下不嫌弃乡村野调,入耳呱噪,已是妾身的万福。”

  胡亥似懂非懂般地“哦”了一声,再次对莲若招了招手,“来来来,坐到孤身边来,待你日后诞下皇儿,孤便昭告天下,册封你为王后。贤侄,你看可好?”

  胡亥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让姜玉姬的心猛然一沉,她清清楚楚地明白莲若这一首《摽有梅》歌里的意思,那歌里的每一个字眼、每一句话,甚至于那曲调里的每一个流动的音符,应该都是莲若特意唱给子婴听的。

  暮春,青梅,梅树下女子期盼的眼。

  夕阳,竹马,高墙下佳人渴望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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