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归宁(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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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归宁

  夜里,仿若又下了雨。

  姜玉姬醒来时,身侧的方枕透着夜的凉意。

  家奴灵珠依旧敛声屏息地候在珠帘外,听到声响,依旧轻轻地挑帘上前回禀,“夫人,殿下昨日进宫前已命人安排下了,今日是夫人的归宁之日,卫管家都安排妥当,这会儿已经候在院外了。”

  屋角的屏风上,一袭夕阳红的凤穿牡丹烟纱丝罗深衣便静静地挂着,领口金丝银线交替绣着五彩祥云,满镶玉珠的裙裾便在从门口窜进的风中逶迤散开,如彩蝶飞舞,明艳不可方物。

  许是昨日里受了侍卫云的训斥,灵珠沉默了许多,静静地上前伺候着姜玉姬梳妆更衣,再无言语。

  卫管家默默地候在院外阶下,彰显天家富贵与恩泽的金丝銮凤车早已候在一侧,身后数名小厮各捧着大小不一的锦盒,见到姜玉姬,不卑不亢地行了礼。

  “回夫人,这是殿下早早便备下的归宁礼,殿下已留了话,若是他不能及时赶了回来,便命奴等亲自护送夫人前往,”卫管家上得前来,微微颔首,花白的双鬓在晨曦中泛着岁月的痕迹。

  官道上残留着夜雨留下的水渍,微凉的细雨带来丝丝秋意,山间偶尔窜过的细风拂起锦帘,送进泥土的芳香,一路颠簸不已的车马,便在半道上猛然间停了下来,驾车的两匹马兀地长嘶鸣一声,在原地躁动不安地刨蹄嘶鸣,再止步不前。

  姜玉姬扶了扶发髻上因颠簸而歪了去的长发簪,便见同车随行的灵珠轻轻掀起了车帘的一角向外好奇地张望着,车外,有着雨后碧蓝的一线天。

  那狭长的山坡上,雨后低垂的天幕下,一匹通体黑缎子一般的马便傲然挺立着,马上端坐着一名男子,一样漆黑颜色的衣衫,一张泛白的青竹斗笠遮住了大半个面孔,山间长风骤起,狂风便卷飞着他的衣裾,在茫茫苍穹下蹁跹起舞。

  卫管家已然从前面的马车上跳了下来,提了袍角小跑着过来,卑谦地欠了欠身,“让夫人受惊了,”复而转脸看向驾车的侍卫云,商量到,“老夫看他孤身一人,不像是有意为难的样子,兴许,只是路过而已。你若不介意,绕道而行便是了。今日夫人归宁之期,你我当以大局为重,万不可逞一时之勇而误了殿下的大事。”

  待卫云极其不耐地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扬起马鞭,便喝斥了一声,那马鞭在空中划破空气,有着尖利的脆响,姜玉姬看得出,侍卫云看向那男子时,眼底堆积着满满的怒意与不屑。

  那马上的男子依旧傲然挺立,背上背着一柄盘龙戟,露在外面狭长的刀刃闪着冷寒的光。

  可他就那么端坐在马背上,遗世而独立,仿佛雨后的万千丈山峦,有着让他置之身外的秀丽绝色。

  灵珠已然哆嗦着手放下了车帘,缩在马车的一角,脸色瞬间煞白一片。

  驾车的马再次仰脖长嘶鸣了一声,终在马鞭的驱使下缓缓绕道前行,雨后的风带着泥土的气息扬起车帘,姜玉姬看向帘外最后一眼,那黑衣黑马的男子已然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渐渐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整个上溪村因姜玉姬的归宁而张灯结彩,姜玉姬从马车上被灵珠扶下来时,便看到父亲已在街巷口亲迎,而身后的大娘亦是一身的盛妆装扮,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拉了她的手,当着一村众人的面,柔和地笑着,谆谆教导着入了公孙府,要好生地伺候夫君,善待府中奴仆,做一个恩威并施的当家主母。

  姜玉姬浅笑不语,大娘言语中的遗憾与嫉恨,唯有她听得出来。

  她也知道整个村子的喧嚣与热闹,也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她大秦公孙殿下夫人的身份。

  只是这个身份……

  这个身份再怎样尊贵,可原本,并不是属于她的。

  姜氏一族在祖父离世后搬来了这里,整座府坻依山傍水,屋前有流溪潺潺而过,屋后植有大片的木樨树,在风过后,飘荡着沁人心脾的甜香。

  府上的小婢子阿九上了茶,便怯生生地向王府众人行了礼,再惊惧地瞥了陪坐的大娘一眼,便挪步到姜玉姬的身畔,咬着耳朵低声回到,“府老爷说,请姑娘去看一眼回礼是否妥当。”

  姜玉姬在心底暗笑,嫁出去的女儿犹如泼出去的水,回礼何需她过目?

  更何况,她只是府姜家出身卑微的庶女。

  转过花厅外的竹林,阿九便在书房外的台阶下停了下来,抬手指了指书房半合的门扇。

  姜玉姬拾阶而上,推开虚掩的门,父亲就负手站在书房的那一排书架子下,微微佝偻的身影,仅数日不见,鬓角的发丝已然灿白胜雪。

  姜玉姬低低地叫了一声,闻着那一堆堆竹简卷册弥漫在空中的特有的淡薄清香,便见父亲缓缓地转过身子来,低低一叹,声音带着哑然,“玉姬,难为你了。”

  “虞姬,我是说,大姊还是没有消息?”姜玉姬猜测着父亲的用意,站在原地轻声地问道。

  “公孙殿下可有瞧出什么端倪?”姜父摇了摇头,扬起脸问道,目光带着一抹审视落在姜玉姬的脸上,堪堪停留了一下,瞬间便飘远了去,似乎,残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歉意。

  “不曾,殿下这两日进了宫,不曾留在府上,想来他在府上的时日亦不多,”姜玉姬淡声应道,一低眉便见脚下门扇落下的光斑阴影中,兀地多出一个人影来,一抹馥郁的桂花头油香便随风而至,姜玉姬早已知晓来人是谁,咬了咬牙,索性抬眼加了一句,“殿下求娶的便是女儿玉姬,父亲担忧什么?”

  “你胡说,我堂堂姜氏,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不守妇道的女儿,若不是你狐媚着勾引公孙殿下,虞姬会为了成人之美,深夜里逃了去么?这本就是属于虞姬的殊荣,怎么能被你夺了去?你们母女俩,都是一样的狐媚子!都一样地只会勾引人。”

  大娘的声音已然带着无法克制的怒意从身后传了过来,姜玉姬偏过脸合上眼去,不忍去见大娘发怒时那狰狞不堪的面容,她甚至已然感觉到了大娘的掌风就如同往日一样带着怨和恨意扑面而来,可身后的姜父已然上前一把便拦下了她,再睁开眼时,就见大娘的手被父亲生生拦在半空里,离自己的面颊,不过三两寸的距离。

  “现如今不守妇道的是虞姬!败坏我姜氏门风的也是虞姬!”姜父一脸的怒意,可不得不压低着声音咆哮着,声音带着一丝的沙哑,“玉儿如今是大秦公孙府三媒六聘的当家主母,若论尊卑有序,你尚需因你的言行向她三请罪、行六叩拜之礼!”

  大娘挣脱开父亲的钳制,冷哼了一声,“我就瞧着那公孙殿下定是知晓了她的卑贱身份,不然归宁之日,怎么会让她一人回来,她还威风什么?……倒是我的虞姬,嫁给堂堂公孙府当一品夫人有什么不好?可怜我的虞姬,至今下落不明,这外面兵荒马乱的,万一有个好歹……打小虞姬就心善,一直护着她,若不是这小贱人存心挑唆,虞姬会逃婚么?”

  “啪”的一声,大娘的叫骂声陡然间消停了。

  姜玉姬别过脸去,猜得到父亲暴怒之下落在大娘脸上的那一掌,定是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你给我住口,这种话再要说出去,我整个姜氏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你不是不知道,株连……”

  姜玉姬转身,不去看父亲因怒意而苍白的面容,掀帘而出,与捂着脸低声啜泣的大娘擦肩而过。

  书房的石阶下,依旧候着阿九,蹲在地上,捡了根小树枝戳蚂蚁玩。

  阿九听到脚步声,抬眼见到姜玉姬,急急地起了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见姜玉姬身后并无人跟着,方欢喜道,“玉姑娘,今年的桂花开得特别好,阿九还在想,玉姑娘你要是不回来,今年的桂花糖都没人教阿九做了,整个府上,玉姑娘做的桂花糖和桂花糕最好吃了。”

  姜玉姬伸手拽了拽阿九头上的童子髻,勉强扯出了个笑容。

  “玉姑娘出阁那一日,府老爷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阿九瞅了眼玉姬身后的台阶,压低了声音,“府老爷还嘱咐任何人不得提起虞姑娘,说只当没有这个闺女,夫人还跟老爷吵了起来,扔了好些东西呢。对了玉姑娘,您娘亲的牌位已经在宗祠供奉了,老爷说按序排为三夫人,供奉的那一日,三夫人的香炉还是阿九端给府老爷的呢。”

  阿九一路絮叨着,一边拉扯着姜玉姬的裙袖,嘟囔着,“玉姑娘,您要去给三夫人上一炷香么?你这次回来,还要走么?若是要走,能带阿九一起去么?玉姑娘不在府上,都没人理阿九了,阿九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没人教阿九认字了,阿九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怎么画了。”

  姜玉姬笑着点了点头,可跨过月亮门,门下那一弯苍翠湘妃竹丛下,待卫云正与一名身着墨底绣紫色暗云纹长袍的锦服男子前后而立,那男子眉目如月,目光清澈如泉涧,狭长深邃的双眼便蕴着温和的笑意看着自己。

  姜玉姬微微一怔,便已然猜到了,那温润的男子,正是她至今不曾谋面的夫君子婴,只因那浑然天然的贵胄之气,世间无法隐藏。

  姜玉姬回眸瞅了眼虚掩着门的书房,上前两步行了礼,想起那一夜的种种,那一个女子柔媚入骨的声音、那一片踏碎夜色的马蹄声,轻声问道,“殿下,此刻不是应当尚在宫中么?”

  “今日是你归宁之期,怎还能让你一个人夜回王府,且宫中事情已了,瞧本殿可是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赶过来了,一路上,可还顺利?”子婴上前牵起了姜玉姬的手,女子的羞涩与身形的微微一僵,他全然感觉得到,轻轻一笑,“刚刚在厅堂里便闻到了桂花香,听说整个会稽郡最好的桂花蜜便产自上溪村,今天好不容易来了,你也不带我去折上两枝。”

  姜玉姬抬眼扫了眼院落外的一片金桂林,目光掠过近在咫尺的子婴时,便看到了子婴的唇角依旧泛着一抹微扬的弧度,可那抹笑意,却让姜玉姬没来由地瞧着心慌。

  姜玉姬只觉得脊背上再次一僵,庭院静寂,她猜测不到子婴听到了多少,亦或是早已全部知晓,敛了敛心神,转身吩咐已然愣在一旁不知所措的阿九去取了花萝来,抬眼对上子婴依旧淡笑的眼眸,不疾不徐地应对道,“听闻咸阳王城遍植冬梅,宫墙角落里、篱笆院落旁,皆密集而植,形成一道道花障,想来冬雪来临花开时节,定是无限风光,暗香如云,殿下原来是看够了阳春白雪,才对这粗鄙乡野的几株木樨另眼相待。”

  半晌,子婴方浅笑一声,“咸阳王城的冬梅本殿固然喜欢,可这乡野的丹桂,本殿瞧着自然也另有一番情趣,只是,”子婴顿了顿,歪了歪头,“夫人这话中,好似有话?”

  “想必殿下早已知晓,玉姬是庶出,生母只是姜府的一名侍婢,且早已病重而亡,殿下不嫌弃妾身出身低微么?”姜玉姬索性实言相告,她想她不应该隐瞒,也没有必要隐瞒。

  “庶出如何?嫡出又如何?”子婴负了手,眯了眯眼,仿佛自嘲般地一笑,“我父亲是祖父嫡长子,年少时便被祖父寄予厚望,人称公子扶苏,而我又是父亲的嫡长子,祖父的嫡长孙,人称公孙子婴;可如今,父亲早亡,我却不能继承祖业,并不得不远离朝堂之外,嫡子嫡孙,空有名头罢了。玉姬,嫡庶是否有云泥之别,不在乎他人如何看待,而在于自己本心,是否接受上苍的这一安排,上苍给了你这个身份,定然有这个身份应当要去承担的东西。”

  姜玉姬紧吸一口气,尚不及想好应当如何应答了去,便见阿九已然抱着花箩一路喘息着小跑了过来,兴高采烈却又带着一抹犹豫和怯意地在两三步外站定,“玉姑娘是要去采桂花么,阿九也要去,阿九知道哪株树上花开得最好,开得最盛。”

  子婴转脸瞥了眼年幼的阿九,笑着点了点头,再正色瞧向姜玉姬,声音低了低,依旧浅笑而语,“那遍植冬梅的王城,夫人若是喜欢,本殿有生之年拿来便是。”

  姜玉姬心下猛然一滞,可已然被得到子婴鼓励的阿九上前拽着衣袖,不禁踉跄了两步方站定,可再抬眼时,便见父亲已然急匆匆地从书房迎了出来,一脸惴惴不安的神情,一礼深拘下去,“殿下恕罪,老朽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子婴伸手虚扶了姜父一把,浅笑吟吟,“子婴是晚辈,怎能劳烦岳父大人,今日归宁,本应与玉姬一同前来见过众位长辈,奈何朝中有事耽搁了,还望岳丈见谅。”

  姜玉姬不甚喜这些虚礼,索性拉了已面带惊惧之色的阿九匆匆离去。

  午后辞别,大娘隐在姜父身后拿团扇遮了大半张脸,低眉敛目一言不语,倒是阿九不知轻重地捧了一兜半青不红的金丝小枣上前来,低垂着眼帘,依依不舍地拿可怜兮兮的目光瞟着姜玉姬。

  姜玉姬心下不忍,伸手掂起一枚小枣放进嘴里,反手便将头上的那支长玉簪取下,一扬手便插在了阿九的圆髻上。

  车轿内飘着桂花的香甜之气,姜玉姬在阿九被父亲呵斥回去的时候转身便上了车马,帘落下,只听得到子婴辞别众人那温和的笑语声。

  回程依旧一路颠簸,落日残阳似血的时候,驾车的侍卫云再次勒了马,姜玉姬从软帘的缝隙里再次看到了那一片荒芜的山坡,看到了那匹乌骓马,看到了端坐于马上的身影。

  仿佛天地间,苍茫山野,苍穹漫漫,唯他独尊。

  “殿下,这厮一早便站在这里了,累得我们绕道而行,”侍卫云语气忿然,“殿下今日从宫中独行至此,便没遇见这厮?”

  子婴回程便与姜玉姬同乘一车,由着那匹雪白的坐驾尾随车后缓缓而行,此刻坐在姜玉姬的身侧闭目养着神,手上把玩着一枝姜玉姬采摘下的桂花枝,闻言只笑不语。

  “只是他为何出现在这里?这里风景很合他的心意么?他们刚刚夺了定陶,难不成这么快就想着要攻占咸阳了么?他也不想想他有几成兵力,”侍卫云自言自语着,顿了顿,已反手抽出了背囊中的长剑,闷哼一声,“还是属下认错了?”

  “错不了,那正是本殿的踏雪,”子婴睁开眼来,依旧是一副极其慵懒的模样,伸手掀了掀轿帘,轻笑一声,复而转过脸来看向姜玉姬,伸手指着那山坡上的马儿,声音温和,“那马的四蹄皆洁白无瑕,故而本殿取名为踏雪,本殿可还有一匹好马与之媲美,足可追风。”

  姜玉姬从扬起的车帘缝隙里瞥过一眼后,便收回了视线,那马隐隐的熟悉,虞姬曾不止一次地在她耳畔提及过,言及他有一匹颇为漂亮的座驾,那马的鬃毛油光发亮,通体缎黑,却四蹄胜雪,虞姬说她有生之年最大的心愿,便是与他共乘一匹马,在山林间肆意狂奔……

  姜玉姬已然猜测到是马上之人是谁,只是她不曾想过,她会在这里再次见到他。

  相传就在不久前,他带领的义军在吴中郡起事,他一人独闯吴中太守府,斩杀太守殷通的卫兵近百人,千军万马之中取将领首级如探囊取物,消息传来,旁人听闻无不哀叹亡灵的逝去、乱世的离乱、骨肉手足的生离死别,唯有虞姬说,他是乱世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殿下,属下当日一时大意没能将马给抢了回来,今日请战,属下定血洗项羽夺马之耻!”马车轻颤,侍卫云已然跳下了车,单膝跪在泥地轻声请命,声音凉如水。

  “今日夫人归宁,哪能一路打打杀杀了回去,不吉利,”子婴笑了笑,回头拉起了姜玉姬的手摩挲在掌心里,姜玉姬感觉得到,他的指端冰凉,“不过一匹马而已,素来宝剑赠英雄,好马又未尝不可,本殿还就等着他闹得天下大乱呢。”

  姜玉姬心下一怔,一只手依旧扶了扶因失了发簪轻挽而松松坠下的发髻,佯装没有听到子婴的后半句自言自语。

  “殿下!”侍卫云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制止之意。

  “他爱看便看吧,大秦的万里江山秀美无比,只盼他征战时莫要逞赳赳武夫之勇,生灵涂炭了便好;再者他恃才傲物,如此一人单枪匹马,又能把本殿如何?”子婴再伸手拨开车帘,淡漠地瞅了眼那尊如塑像般的身影,手一松,那车帘便软软地落了下去。

  车轿内,仿佛寒意骤凝,姜玉姬看到了子婴松开车帘的手上已然青筋暴出,那缓缓合上的眼眸中,有细碎的锋芒在瞬间流转,又在瞬间敛了去,微合的双眸半含笑,眉眼间的线条如同冷月的光芒,而他的周身,仿佛也在瞬间渗出了几分寒气。

  这样的子婴,与方才温良谦和的子婴,仿若,是截然然不同的两个人。

  暮霭的风吹开了车帘,姜玉姬最后看了一眼那山坡上,再次在视线里成为一个小黑点的身影,只觉得心底兀地一沉。

  项羽此刻就站在那一片山头上,远远地看着大秦公孙府的车马疾驰而来,再疾驰而去,层层车轮飞溅起的水花重重地跌落,随着轱辘的辗压声渐行渐远,眼前的山坡之下,她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从日出到日落,在探听到姜玉姬今日归宁的消息后,他便一直站在这里,等着她的身影经过这里,再看着她乘坐的车马在视线里远远离去,终消失在千回百转的山路上,了无痕迹。

  他觉得心里仿佛扎进了一把钝钝的刀子,那刀缓缓地辗磨着,一寸寸地凌迟着他的心。

  昨晚他就宿在九原郡,夜半他在一声平地而起的雷声中惊醒,惊坐起的时候,窗外一刹闪电耀白了身侧女子花容般柔媚的脸。

  他有着片刻的失神,半晌再一记闷雷落在了庭院里,照亮整个院落的时候,他才想起他的身侧躺着的是虞姬,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的亲姐姐。

  纵然她们有着极为相似的容颜、有着一样名字的读音、身体里流淌着一半相同的血液,可惜,她不是她。

  暮色渐四合,月影缓睎薄,天际乌云层叠堆积,这样的天气,一如她大婚的那一日。

  那一日初九日,整个天空如同盖在一柄桐油布伞下,没有一丝风的荒野,昏沉沉的让人觉得窒息。

  她在那个午后被花轿抬出了上溪村,可那个时候,项羽记得自己正被远道寻来的虞姬死死地缠着。

  他无法强忍着身体的冲动,去拒绝一个美貌如花的妙龄女子的百般柔情,当他沉醉在虞姬的体香和缠绵绻缱里时,他已然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她就要嫁人了,就要和虞姬一样在别的男人怀里辗转承欢、愉悦莺啼。

  夜晚里狂下的雨,让他有着瞬间的清醒,乌骓马在雨幕中扬天狂嘶叫着,他仰天的一声长啸,也湮没进了轰隆的雷声里。

  那一晚他骑着乌骓马在雨夜里狂奔着,茫茫的夜色,滂沱的雨雾,蜿蜒的山峦,他竟然迷失了方向,乌骓马淌过一片溪流便缓缓地踱着,直到踱到一座小石桥上方停了下来。

  桥下,清溪的水在雨中欢唱着,层层涟漪无尽荡开去。

  那是清溪上的断桥。

  就在不久前,就在这断桥下面,就在那一间隐没在雨帘中的茶寮外,项羽记得第一次见到了她,见到了她和虞姬,那一天的她穿着素淡的湖蓝布裙,映衬着身后接天碧绿的莲叶,那一抹裙角,像极了天空的颜色。

  就那么一眼,项羽便仿佛觉得整个天地在眼前无尽的旋转着,他甚至没能瞧见那一辆马车是如何从旁支小道上肆无忌惮地狂冲下来的,他只知道下意识地奔了上去,翻身跃上那匹受了惊的马,用尽全身的力气勒住了缰绳。

  那一匹受惊的马便扬蹄仰天长嘶鸣着,那高高扬起的一双前蹄,就堪堪停留在她们的头顶之上,可她匆匆起了身,道了声谢,扶起了身边穿红衣的女子,便后退了两步,低了头再不言语,而那红衣女子却迎了上来,盈盈地一拜,笑颜相谢。

  他派人去打听,他们回来告诉他,她们是姐妹俩,红衣的是姜氏嫡长女虞姬,蓝裙的是庶次女玉姬。

  玉姬。

  项羽记得那整整一日都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他甚至想好了要将刚刚抢来的一枚光洁通透的羽觞白玉璧送给她作见面礼,可是叔父要率义军大破秦军于东阿、定陶,需他助一臂之力。

  叔父说,“勿因小失大”、“欲速则不达”、“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不甚懂,可素来,叔父说的总该听着遵从。

  可战事结束了,她却要嫁人了。

  娶她的,是大秦的公孙子婴,一个懦弱的男人,一个懦弱得只会整日泛舟歌赋,踏马嬉水的男人。

  除了天家摇摇欲坠的恩泽和富贵,如此兵荒马乱的乱世,他能给她什么?

  大雨倾盆而下,项羽搬起桥下的一块巨石,向那小石桥狠狠地砸去,雨夜里一声沉闷的巨响后,石桥断了,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断桥。

  项羽就站在那断桥的残垣上,仰天狂嘶吼着,冰凉的夜雨,冲刷着他的脸。

  一如此刻,那渐渐暗下去的夜色就裹挟着微凉的风,如利刃般地穿透他的身躯。

  项羽不不记得是如何回到九原郡的,乌骓马驮着他,在月上中天时返回了小宅院,一盏油灯透着朦胧的光芒,照亮了院子里泛着湿润夜露的石板路,门扇轻开,虞姬用碎花巾包裹着头发,就那么笑吟吟地站在门前。

  “赤豆羹还是热的,我替你舀一盏来,将军累坏了吧,”虞姬笑着附身过来,顺势去接项羽手中的楚戟,项羽不着痕迹地转了个身,牵了马直奔马厩而去,月华如水笼罩着整个小院落,将虞姬的纤细的身影无限地拉长。

  虞姬目送着项羽和乌骓马的身影渐渐消逝在夜的阴影里,眨了眨眼,转身进了里间。

  油灯如豆,朦胧的光映照着半间小屋,项羽掀帘进来时,便见到了桌上依次排放着冒着热气的赤豆羹,一碟酱瓜、一碟素荇菜、并一碟青红小枣,水樽里的水冒着氤氲的雾气,而虞姬就坐在榻边上,就着灯烛的微光缝补着一件他的一件衣裳,穿针走线的手指,隐隐地泛着一片红。

  九原郡地处山阴以北,溪畔井底的水常年带着如冰雪般的寒,那般通红的手,定是浣衣久泡水中所制。项羽收回视线,心下隐隐泛起一丝怜惜,可他也知道,他不能连累了这名无辜的女子。

  “等明日天晴好些,我便送你回上溪村,出来久了,家里人会担忧的,”项羽在桌前坐定,一日滴水不沾,声音已然哑然。

  “妾傍晚收衣裳时看到了火烧云,天边晚霞一片甚是好看,明日定是个好天气,”虞姬将手中的衣裳放下,抿唇一笑,歪了歪脑袋,似是不曾听见项羽的后半句话般,娇言问道,“将军明日不带虞姬出去骑马么?”

  项羽含着赤豆羹在嘴里,只觉得心底一片仿佛被豆羹的热度烫得一阵紧缩般的疼,虞姬的声音再次软软地飘来,“项郎的衣袍妾已缝好了,明日项郎陪妾去购些丝线回来,妾将那件墨羽大氅给缝补了,晾晒了收好,一入秋天气转凉就可以穿了。”

  项羽吞咽下赤豆羹,那一抹热度便直直地从咽喉直烫入肺腑,仿佛,烫得他整个胸口生疼,项羽微微背转了身子去,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夜色朦胧,项羽躺在榻上时,一侧的虞姬已然轻靠了过来,温软的衣袖扫过他的耳畔,如一抹细风拂过他的脸颊,“项郎不要再言要送虞姬回上溪村好么,当日妾寻到项郎时,便说过此生定一路追随项郎,即便是粗衣淡饭、陋室草房,虞姬亦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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