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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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又是晨时,天光和煦。

马蹄声清脆,隐没在一路绿荫之中,踏着一地青翠,哒哒向前奔驰。

林间小道上,两旁并无其他车马,唯一辆小小马车正飞速移动着,不断有囫囵话音自车厢中逸出:“……这么久没回去了,也不知道老爷屋里有没有变模样……”

“唔,咱们还是空手过去的……”

“妹妹该也满周岁了——还是差些?唉,算不来……”

……

仅仅一夜过去,还不足以完全抚平心内的纠结——倒也多少能让自己平静下来。谈风月半靠在车厢外,任流风牵引着缰绳,垂眼摆弄着手中时聚时散、总不停挣动着的金红光团,脑中回想起的是傅断水临别时眼中流露出的几分歉疚、几分怜悯,耳畔听着的是从车厢内传来的絮絮话音,不觉颇为头疼地无声一叹。

而在车厢中,三九平躺在座上,拿那个半破的旧竹篓倒扣着脸,随着车辙转动一颠一颠地起伏,心绪同样难平,只能没话找话地念叨着些琐事,来教自己分心,“……等回到红岭了,可不能让老爷夫人见着我,免得吓着他们——”

蓦地,车轮似是硌着了一枚小石子,车身微微一震,震掉了他脸上的竹篓,也震断了他喋喋不休的话音,震断了他心底难言的纠结。

“……”

骏马飞驰,光也飞驰,和煦日光自小窗中透了进来,照在他略有些发愣的脸上,映在他澄澈的眼中,仿佛投射在一片粼粼海面,其下有群群游鱼正无序地漫游其中。

心里的鱼群哄哄地乱窜着,一时来,一时去,忽聚忽散,找不见一个确切的方向。他傻傻望着车厢榫卯交错的顶棚,哄乱挤在脑中的思绪亦像尾尾游鱼般漫无目的地散开了,向四面八方而去。

红岭是个什么模样?他之前从未留心看过,如今早已记不清了。说要回去看看,当真是他心有执念?或许吧。又或许他其实只是怀揣着私心,想着能再拖久一点……一点就好。

让他能想清楚些,能坚定些,更坦然些……

正茫然着,忽听得“叩叩”两声,是谈风月一时未听见他出声,便撩开了布帘,拿银扇敲了敲木槛,探头问他:“怎么突然哑了?”

“……啊。”

匆忙将情绪统统塞回了心底,三九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将那竹篓挡在了身后,开口又是没话找话的掩饰:“我是在琢磨着……呃,咱们怎么租了马车,而不是乘风过去?”

“……”谈风月翻手将光团收好,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开口依然是他惯用的轻讽:“若是你反应得再迟钝些,我们都要到了。”

此时此刻最见不得仙君这样镇静,好像只有他的心乱成了一锅浆糊……三九看着谈风月,刚讷讷想说话,便有热意涌上了眼眶,使他不自觉地瘪了瘪嘴:“仙君……”

不爱三九这副泫然欲泣的悲戚模样,谈风月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拿银扇轻敲了他一记,“得了,成天苦着脸做什么——是要回红岭去呢,你一直心心念念着的,现在终于能成行了,还不开心些?”

说是这么说,可苦涩的滋味是从心底一直蔓延到面上,再渗入眼底的,三九看着他,怎么也笑不出来,勉强扯起了嘴角,却笑得比哭还难看,说出来的话也违心得很:“当、当然是开心的……”

“……”

谈风月的心情实则也全然轻松不起来,又不似秦念久那般会哄小孩,见他这样,只能无奈扶额,祭出了特属于谈君迎的那份嬉闹心性与他说笑:“开心就好。这样乘车过去,也好沿路探过,万一你鬼君的魂魄是迷了途,巧巧就在这一路上呢?——若是没这么巧,就像这般乘着车吹吹风,权当散心也是好的。”

硬将心中烦忧死死压了下去,他好声哄这小鬼:“不必着急。有风借力,即便是坐马车,也不过半日即可抵达。若是觉着路上烦闷无趣……”他稍稍一顿,想了想,“你之前……该从没骑过马吧,可以趁机一试?”

他不过是随口一哄,却不知是哪句话陡然戳中了三九,使他一双圆眼蓦然亮了起来。

心中纷乱的鱼群忽而齐齐围聚,仿佛“啪”地一声,有鱼儿弹尾。

三九望了谈风月几秒,面上苦涩倏而一扫而空,好似骤然提起了精神一般蓦地扬起嘴角,往外探出了身来,跃跃欲试地问:“真的可以吗?”

见这般轻易便成功地转移了这小鬼的注意力,谈风月不禁暗叹一声小孩果真好哄,浅浅勾了勾嘴角:“当然。”

说着便展袖将他一揽,半推半拽地扶他坐上了马背。

淤堵在心头的忧愁像是终于找见了一处破口,三九显露出几分真实的兴高采烈来,全神贯注地研究起了马鞍马缰,嘴里又开始叽喳了起来:“是这样牵么?……哎呀,好难坐稳……勒着了勒着了——”

许久未见三九这般活泼,甚至更胜以往,谈风月也巴不得能找些消遣来让自己分心,又是一扯嘴角,静下心来,一边留神拿微风从旁控制着缰绳的方向,一边句句指点,“不要反手抓缰绳,手正过来,对。腿要夹紧。手上别用力……”

向来只说三九聪慧,却不想他就连骑马的天资也很高,不一会便掌握了窍门,满眼兴色地驭马飞驰,几要踏风腾空——

两旁葱郁绿林急速后退,好似就连呼呼流风都追他不及,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罔提那些烦忧。三九松松抓着缰绳,笑得一双圆眼都微微眯了起来,仿佛从未这般开心过。

——不过只是骑马而已,却是他此前从未做过的事。

明明知道在前路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却仍能专心享受这一刻的喜乐——在聚沧的那段时日,鬼君心中怀抱着的,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

风声贯耳,心中鱼群却倏地静了下来,他扭回头去,嚷也似地大声问谈风月:“仙君!当时我们从红岭来沁园,走的是这条路吗?”

谈风月见这小鬼开心,多少也被他舒朗的情绪感染了,悠然摇着银扇,同样高声应他:“是啊。”

三九听后便低低“哇”了一声,摇头晃脑地感慨道:“想我之前被人从沁园拐向红岭,走的应该也是这条路了!都走了两回,我却还是第一回见这沿途风景呢!前一回被关在布箱子里面,什么也看不着,后一回又只顾着听鬼君讲故事了……”

听他这般若无其事地提起自己的死因,谈风月心底一软,瞥了这没心没肺的小鬼一眼,轻巧地将话题绕开了:“那时明明是你非要缠着他,逼他给你讲故事……现在倒怪上他了。”

三九不禁又是一声“哇!”,做作地扁了扁嘴,“仙君当真偏心眼,只知道向着鬼君说话!”

并没被他冒犯,反倒被他这话惹得忍不住笑了起来,谈风月挑了挑眉,“你头一天知道?”

自鬼君身死那日之后,他们已经许久没像这样开怀地说起往事了,听仙君久违地笑了,三九自然也乐颠颠地跟着咧嘴,笑弯了一双圆眼。

心中早已不像最开始那般对仙君只有敬畏之情,他眨了眨眼,干脆撑起身子一蹦,倒坐在了马背上,撒娇似地同谈风月打商量:“说起故事,向来都是鬼君讲给我听,仙君你都还没给我讲过呢……”

难得放松,谈风月竟显出了几分平易近人来,抬手替他将马牵稳了些,顺着他点了点头,“行啊。你想听些什么?”

“就从头开始嘛,讲那洛青雨——”三九大咧咧地晃着腿,歪头想着鬼君曾讲过的话,“那‘罗刹私’长相真的有那么吓人?满村人烛人灯真的那么诡异?仙君你又真的让她上了你的身,还让她把你的眼睛都哭肿了,像个桃子一样?”

“……哪有那么夸张,你听他乱讲。”谈风月微微一哂,又是挑眉,只拣了他最后一问来答,又道:“还是你没见过桃子是什么样?”

这样凉凉的反讽听在耳中,恍惚间就好像回到了在旁听他与鬼君斗嘴的时候,三九被他逗得喷笑出声,差点没跌下马去,被他及时扶了一把才好不容易重新坐稳,嘴上却只顾着追问:“那究竟是怎么样的,仙君你讲讲嘛!”

谈风月倒没觉得不耐,只拿银扇轻轻敲了敲掌心,稍回想了片刻,便依言淡淡开了口,从头为他讲起了罗刹私一事的始末,“那日,我正巧途径红岭远郊,遥见那边……”

他向来冷性寡言,讲起故事来也不似秦念久那般口若悬河、绘声绘色,只用词简练地挑了要紧处讲过,三九却也听得认真,仿佛入了迷般半趴在了马背上,拿手拖着脸颊,不时插嘴提问一二,或作点评:“所以说是鬼君拦着,才没让你杀她……”

“那老道也太可恶了,活该被大煞吃掉!”

“那……”

流风舒爽,急拂而过,马车上正对话的两人话音却和缓,轻轻带笑。

——待到了红岭,之后呢?谁也无意去想。一仙一鬼乘着疾驰的马车,默契地不提伤事,只讲笑话;不问往后,只提从前,一问一应地将故事讲至了末尾。

——唯有此刻。

仿若说书人般倏地一收银扇,谈风月敲了敲车辕,“……而后,她自愿领罚,便被返清度化符送至了地府,落入苦狱。就是这样了。”

明明是已听过了百遍、记得滚瓜烂熟的故事,三九却好像还有些意犹未尽似的,久久没有说话,好半天才垂眼咂摸了一下,稍顿了顿,眨巴着眼问:“那符……返清度化符,就是仙君你给青远亡魂们画的那种吗?贴在身上,就能将魂魄送回地府了?那……”

好似后怕般地按住了心口,他歪了歪头:“那我前几日在青远,捡着了不少未用过的,怎么没被那符送下去呀?”

“是,对。”谈风月依旧如实答他,“所谓符咒,实则不过是样媒介,归根结底,还是得看用符之人的‘诚心’。你鬼君诚心渡那洛青雨,她自己亦诚心甘愿归入阴司,符咒方可生效。——你只是随手碰过,做不得数的。”

“唔……”

三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按在胸前的手像是终于按住了心间蹿动不休的鱼群,使它们安定了下来,还了海面一派平静。

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缰绳,他深怕自己的表情瞒不住心事,便将头更垂低了些,接着方才的故事感叹了起来:“唉,那洛青雨……她那么深情,不管最后有没有再遇到陈温瑜,还是得喝孟婆汤……”

想起了自己在青远结识的那些伙伴们,他紧抿了抿唇,无不惆怅地低低问:“……他们那些阴魂,投胎转世的时候真的非得喝孟婆汤不可吗?”

若是这样,那他们只怕也记不得他了……

“是啊,”谈风月想当然地答:“毕竟一世事一世了——”

话未说完,他见三九面露心伤,便又急急一刹,硬改了口:“不过只要心念够强,至坚至纯……兴许还是能记得的吧。”

知道仙君不过是在找话安慰他,三九撇撇嘴,抬起了眼来:“那万一鬼君回来之后,也不记得我们,不认得我们了可怎么办?”

……他们二人所忘记过的事难道还少了?谈风月闻言便耸了耸肩,轻松道:“那你便与他细讲旧事,与他重新认识一遍吧。”

“……”

听不得他这临终托孤一般的话,三九鼓起脸,嘀嘀咕咕地小声埋怨了他一句,赌气般扭开了头去,却遥见前路两旁陡然开阔了起来,不禁轻声一呼:“啊,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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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君果然没骗他,有风借力,即使是坐马车亦是神速。只见道路两旁的景色唰地铺开,露出了掩映在绿林之后的间间瓦舍、块块良田、道道溪流……还有村外遥远处那座已被修缮翻新过、烟香飘袅的九凌天尊神殿。

渐近溪贝,谈风月伸手回拉,让马儿缓下了脚步,慢慢踱过田间小道,看风吹过麦浪,田地中满是生机。有人正挑水,有人正耕种,也有人正躺在田埂上小憩,远处,还有几间新建起的学堂,有孩童正扒窗向里探看,一旁又有人正在溪边浣洗衣物……

三九只在故事里听说过这个村落,并未实际到过,连旁人并看不见自己都给忘了,不觉熄了声音,拿双手掩起了脸,透过指缝屏息打量着眼前这一派他从未见过的田园景象——哪还有鬼君口中那满村遍布人烛人灯的可怖样子?

行至一处偏僻树荫下,谈风月驭停了马,翻身下车。

今日过来,全是为三九。因而他并没急着往那神殿去,只拍了拍三九的小腿,“我去找人打听一下那王二如今家住何处,很快便回。”

三九正望着不远处的田野兀自出神,迟迟才应了一声“……啊,好。”,却见谈风月已化出身形,走得远了。

随他走远,似扯走了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拽得三九胸膛内有软物怦然一动,惹得他面上乍然再度露出了哀色,紧紧抿起了双唇。

自打昨日傅断水走后,他便暗中试过了数次——只要仙君离他稍远,他身上便会显露出活人的特征……就连眼下也是如此。

曾与鬼君勾指立下过誓约的尾指闷闷发胀,似是在烧,他缓缓抬手捂上了心口,感受着自中传来的极其微弱的跳动感,垂下了眼去,又是一阵出神。

脑中所想的东西太多太杂,纷扰过剩,便总会变成一片空白,令过热的头脑奇异地冷静下来,缭乱的心情也只剩下了一片宁和。

静静地,他趴在马颈上,听马儿打着响鼻,遥遥望向远处哄玩挤作一堆的小孩,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哄着自己道:“……有借有还,应该的。”

缥缈话音落下,仿佛过了一阵,又仿佛只过了弹指一瞬,谈风月倏而出现在了他身畔,拽了拽他的脚踝,有意将语速放缓了些:“问到了。那王二仍在红岭城里当差,却已举家搬了过来守村看田,就住在村口一眼水井旁——”

才听他将话说至一半,三九便已反手抓住了他的袖口,莹亮的一双圆眼中尽是迫不及待,“那我们,我们快些过去吧!”

见他当真心急,谈风月略略失笑,歇了捉弄这小鬼的心思,顺势抽手将他拉下了马来,摇身化风,径直向那间瓦屋掠去——

小村口,水井旁,矮矮砖墙圈起了一院花草,围住了一方天地。

小院之中,游氏抱着女儿坐在藤椅上,一手遮在女儿眼前,一手轻轻拍着她,眯眼晒着近午的日光。

忽有一阵清风拂过墙角花树,漱漱摇下几片落花,游氏便柔柔笑起来,逗起了怀里的粉嫩婴孩,“姜儿你看,小树也在向你招手问安呢——”

瓦顶上,三九才刚刚站稳脚步,便听见了夫人的话音,赶忙紧张兮兮地将身子一缩,要拉谈风月卧倒,生怕惊扰了院中的母女。

无奈地拽住了这一惊一乍的小鬼,谈风月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檐上,将他拉近了自己身旁靠着,“他们看不见我们。”

“……”三九摸了摸后脑,一阵讪讪,“我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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